上海到成都，又从成都至攀枝花，需乘两天三夜火车和四天五夜汽车。辛苦自不必说，单汽车翻越泥巴山的艰险就够人害怕。人们每到此地，神经都格外紧张，心吊在嗓子眼，担心跌落悬崖绝壁之中。73年是我第八次进山，这次别离上海的难受滋味远超过前七次。人若神仙，七天前还在繁华上海的我，八天后已坐在荒秃山沟的芦席中，两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欣喜的是我刚到厂，就目睹兰芳4号写5号发出的字迹。

      我是傍晚时分抵厂的。膳后、搬行李、理床铺、打水洗盆浴完毕，迫不及待地提笔给八千里路外的兰芳写信吐衷肠。

      信笺摊好，信封开出，提笔许久却难以落纸，故而再回顾一下上海的告别信。

兰芳友：

      您好！繁杂的行李忙了我整整半天有余。家人现已入梦乡，我却丝毫没有睡意，看看表已接近深夜，趁此良辰给您——我第一个女友写封告别信，将几天来的所思所想倾吐一番。

      “人生如梦”，十几年来，你我的生活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内中的味道是苦涩的。大凡一个人对每件第一次接触的新鲜事物都难以忘却，轧（谈）朋友更是如此，它势必会对日后的生活留下难以抹掉的痕迹。我有些激动！

      想十几年前，我俩在学校里那段情景，就我而言是终身难忘的。记得否，我们一起搞文娱、唱沪剧；一起看电影、玩耍、谈笑风生，如今依旧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一般。多么使人留恋、眷念……谁知好景不长，我们的事被两位班主任知道了，虞林娣、沈志杰相互串通，对各自施加压力。我为此事在班会上被点名、罚站，虽我极力反驳，可老太婆施出更毒手段，她说：“你不好好交代，毕业分配不予考虑……”。对于这个致命一击，我只得收敛。尽管如此，我的毕业证书还是相隔一年半后方由别人（柳索野）转交到我手中。

      虞老太婆对我如此，您班主任沈志杰耍什么手段？拿您怎样？这些是当时我极想得知的，谁料不多日您就寄给我第一封信，亦是我以前收到您的唯一信件，令我失望、扫兴。

      您的第一封信至今都保存完好，每当我看到它，脑子里就有一股热流向上冲，对此，父母兴叹不已。毕业后，我进单位工作，您继续升学，彼此没有机会见面交谈。如今想来，那时我多么懦弱不懂事，为何不直接找您呢？！久而久之，鸿沟越来越大。家里父母、朋友、同学、曹玛玲都劝过我、安慰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但这一幕毕竟是终身难忘的。

      在您后，我谈过朋友，有的还主动垂青然，然而总觉得不对劲、不理想，究其原因有：一、性格碰不拢；二、有些女青年爱把恋爱当做买卖，每遇到上述情况就自然想到您。事过境迁，当我听说您已结婚，自己只能望洋兴叹，随之，父母最牵挂的事成为未知数，又加上其他原因，终于自使我1966年10月13日支内赴川。

      失意人偏逢失意事。兰芳，一出去我就是七年。七年中每次回沪我总会寻同学、找朋友，直接或间接地设法询问打听您的近况，希望您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出人意料的事是获悉到了有关您不幸消息，令我震惊，为此一直担心，唯恐您有什么恶果和不测……

        今天一切释然、明了，我由衷高兴与您重逢，二老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遗憾的是太仓促，接触太少，对吗？

      兰芳，事体（事情）既到了这一步，听其自然为好，我切望您保重，有了身体总会有幸福、有愉快的，目前主要是把磊磊抚养好、教导好。

      我这次返渡、工作调动能否成功不能保证，您如真有门路就拜托了，有个条件、留有余地总没错。请您日后常去我家看望，老实讲父母是偏爱我的，我交的朋友总是受欢迎的。

      请兰芳勿苦闷、悲观，但愿我今年回上海时能看到十几年前您的青春活力。兰芳，振作起来、要自爱。

      语塞，信暂且到此，余言后谈，您愿意地话，寄张近影惠存、留念。

      等候您的回信，代向您父母、舅舅及全家问好！

                        祝心悦！

                                                                                                        伯清   

                                1973.1.4  Am 1.30

      兰芳当天的复信如下：

伯清友：

      阅信后深为感动，久久不能平静。学校分手至今已有十几载，回忆往事却历历在目，令人追念。十几年来，确实在生活上你我都兜了一个大圈子，其味道，我不会比你幸运，有的远远胜过您。

      中学的事，我也不愿多引起您的烦恼，还是不谈为佳，免得各自内疚。分手后，随着时间的消逝，往事也日趋淡薄，但对你却是没有忘怀，只是不易接触而已。结婚几年，也可以讲是受难几年，期间，甜、酸、苦、辣无不尝遍，这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绝非一般人所能体验。各种想法都产生过，但终究理智占了上风，没有越轨，还是这样走了过来。作为现在的我，可以讲看得很穿了，但有时不免波动较大。大约两年前，那时我还未生病，小凤曾与我谈过您的情况，并说您带信要我去您家，对于您这种盛情，我是铭刻在胸，但却难于登门，所以只好谢绝，谅也不会见怪。这次车站巧遇，我原不想打招呼，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感到我还是应该招呼您一下，我们毕竟还是老同学，但我又不想多谈，所以直到要下车时才与您讲话。下车后，我心情较乱，预料你会来信，果然二日上班就收到您的来信，我感到再不来您家，似乎太薄情了。见面后，总觉得有点拘束、难堪，不免会产生冷场的情况，今天的送别我是下决心来的，见信后，我感到我这次是应该来送的，否则更对不起您了。

      生活的道路，我走的并不理想，也许是你走对的，我现在想想，独生好多了，尽管我有如此想法，但我却仍希望您能早日找到情中人。

      青春的活力，对我讲已日落西山。家庭、本人……很难使我再回到少女时代的生活，尽管有时自己也想，但总不太现实。只不过我总算还有点自爱，否则更不堪设想。对于您的临别赠言，我一定牢记，爱惜自己、养好身体。希望你在川也要保重，不要太牵挂上海，母亲那里我会去的，只不过不宜多去是了。恐怕反映会不好，今天的送别，我就觉得有许多人在注意我。

      照片我有一张，但已皱折，其它照片都已不存在了，如不嫌弃附上，请查收，等以后有比较好的再寄给您（其实也没有办法再拍，人终究是老了）。时间不早了，磊儿再三催着要我睡，说我明天还要上班，怎么还不睡呢？我也不想再写了，总之看见您别离的神态很有感触，内心淤塞……也许我也太激动了，是该休息了。祝您路上平安，早日达川。

                                          兰芳

                                        73.1.4涂于沪

附：今天回来我与伯生同乘13路电车，父亲骑自行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