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每次探亲回川,习惯是乘63路转13路电车到老北站。这次兰芳来送,我破例地在她走后即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欲预约一辆轿车。不料,出租公司告知轿车少,属待备车,通常不轻易接客,出租的车多为三轮,是“臭虫车”,数量有限,必须提早约定方可。没法,有车总比没车好,有个三人代步也可免去扛行李的劳累。
三十几个小时总算过去,毛兰芳按约于12:40到家。她的精神面貌比前天初来时大为好转,与父母、伯生讲话多了,话语间还顺手给家人削苹果,仿佛十几年前当事人的随和氛围又回到了这个家。妈妈悄悄对父亲说,毛兰芳没有变,还是那样漂亮,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嘀嘀、嘀嘀嘀……”汽车喇叭声从门口传来,接人的车子到了,大家拿起行李包往外走。看到三轮汽车上除了驾驶员外仅有后排两个座位时,当即决定行李放在车上,父亲和伯生乘公共汽车去火车站,位置让给我和兰芳。车子起步时,围观邻居低声议论开,二号大姐问旁边的爱娣:“车上的姑娘蛮漂亮格(的)嘛,是伯清的女朋友呀?”,“是伯清的同学,前天还来过格(的)”,不知是哪位知情者抢答到。
车中的我和毛兰芳听到这些对白,彼此看看,什么也没说。
“伯清,走好!”妈妈上前对我讲了一声。
“哦,我到了四川后,会来信格,侬(你)身体要保重!”我在车内探头应答着。
见妈妈目光凝视地站着不动,兰芳上前附在她耳旁轻声说:“姆妈,过几天我再来看侬(你)”。
母亲不语,向我们点点头。
汽车不等人,驾驶员按下喇叭便起步。车出弄堂、右转弯即驶入马路。上了马路,车速飞快,看到车外的行人、景物纷纷被抛在身后,我俩不由对视、笑了。
车子原本窄,空间自然小,两人紧挨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气息。想我看过许多书,读过不少诗,演过的戏中也常有类似“浮生若梦”、“好事多磨”、“天赐良缘”的场景,若不是自己进入了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角色,哪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我与兰芳毕业分手十几年,又加上大家身处两地、各奔东西,满以为今生难见,不料眼下还会相遇重逢、倾情谈心,若不是电影、戏剧、小说中的再现又是什么?身旁的初恋者漂亮且丰腴,侧面轮廓清晰、可爱,弯眉毛下的眼睛如深潭秋水般晶莹,微微启口的红唇、白齿诱人向往、迷恋。我端详着、想象着、身子阵阵发热,胸中如有小鹿在狂奔……恰时,正遇兰芳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射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迷蒙、渴望使我激动不已。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魄力,我捧住她脸、眼、唇就连连亲吻……
好在兰芳比我冷静,她没有因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惊慌,只是默默地顺从我,尽我亲昵、释爱。几分钟过去,她眉宇间偶尔的忧虑荡然无存,绯红的脸蛋露出满足,她用手捂我的嘴,并直努嘴暗示我不可鲁莽。见我不解其意,只好指指前面的反光镜告诫我收敛,当心司机察觉。
兰芳见这招使我规矩许多,不禁抿嘴暗笑。她拉着我的手,先看看我,便将头靠在我的肩上,然后闭上眼睛不动,她似乎在尽情享受,似乎又在苦苦诉求。两个人贴的这么近,心中的溪流在欢畅跳跃、流淌……
爱情,古今中外戏剧、小说、文艺的永恒主题,之所以如此这般,那是因为人们将其视为美满无缺、幸福无比来追求。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已将其从纯粹的情欲发泄、肉体占有向理想、境界的追求发展。然而真正幸福的爱情又多为曲折坎坷、苦多甜少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第二次握手》、《奥赛罗》、《茶花女》、《罗密欧与朱丽叶》、《生死恋》和《冬日恋歌》,无不说明这点。正因为爱情来之不易,人们的执着追求才从未间断。
真正的美满爱情,依我看,除了一定的物质条件,应由浪漫+幻想和奉献+责任组成,两者不可偏废。前者是润滑剂,后者是粘合剂,仅有前者是经不起风雨挫折的;仅有后者,那爱情生活又是单调、乏味、没有动力的。
沉浸在卿卿我我的我俩是美好的,幸福的时间极为短暂,仿佛刚开始就被扰乱,猛然一个刹车,听见司机叫“北站到了”。我俩互相望望,极不情愿地起身下了车,心里有点埋怨司机速度开得太快,不近人情。眼下也没办法,只得付钱、拿包,等候父亲、弟弟的到来。
北站终日热闹、杂乱,喧哗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父亲、伯生来了,我们就挤入人流中,检票、进站、到达列车前,离开车时间尚余十分钟。
车子很拥挤,兰芳留在车下,我父子三人上车找位置、摆行李,再下来与她会面时,发车预备铃已响了。父亲他们知趣地站在一旁,让我和兰芳谈话。
两人站立一旁,此时言语已显得多余,即将离别,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发珍贵。尽管众目睽睽之下的我俩靠得不近,可两颗难舍的心贴得十分紧,谁都希望时钟指针就此停转。
“嘀铃铃、嘀铃铃……”催命的发车铃声再次响起,父亲见我仍无意上车,大声喊:“伯清上车,车马上要开了!”
自己猛然惊醒,意识到再不说会后悔,于是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上午写好的信交给了她。她手接信欲拆,被我阻拦。她顿时似乎明白了一切,会心地对我一笑,这一笑使我热血沸腾,立刻将她双手握住。
兰芳脸庞起了红晕,看看四周,无奈地推我登车。
上车的我急忙伸手与父亲、伯生握别。第三次铃声又响,巡道员执棋令送客远离列车,始料未及的是兰芳反其道行之,她突然从父亲身后窜到车窗前,边呼伯清边向我伸手。
她的举动使人吃惊,我的心顿时被她含泪的目光、急切的呼声揪住!迎上去握住她手直摇,口中吐不出只言片语。
站台上播出《大海航行靠舵手》送客乐曲,列车长吼一声徐徐开动。
车子动了,我俩的手仍没松开,非且没松,兰芳反倒随车跑了起来……众人大呼:“危险!放手!”
“嘀嘀、嘀嘀……”巡道员的吼声、哨声直冲向我俩,伯生弟赶紧上前拉住兰芳,迫使两人分开。
兰芳纹丝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着我,我在车上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拼命挥手,无情的列车刚出站台即提速,她的声音很快地由大变小,由清晰变模糊直至最终完全消失。
列车离上海站,到真如站,现实告诉自己再继续往后看也无济于事,于是关上窗坐了下来。无心与旁人攀谈,一个人面对窗外闪过的景物,手中拿着兰芳送的苹果,脑子里像在放电影一样,时而高兴、时而败兴、时而幸福、时而苦涩难忍的别离情绪过了南京后方趋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