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即第四天上午11点15分光景,我心灰意乱地在整理行李,猛然间听到门外有人喊“伯清,有人寻侬(你)!”说时迟那时快,当即我丢下手中的东西就朝外走,边走边自语,是她!是毛兰芳!短发、戴着口罩、系着纱巾,上身蓝色中装,下着黑毛料裤,脚穿一双东京鞋,显得那么干净、利落、大方,好不欣喜!果真是盼望心切的毛兰芳!她扶着吃自行车,站在自己面前不语,近在咫尺的我此时显得格外笨拙,看着来客不知说一声请进。亏得身后妈妈上前解围,向她招呼“侬(你)来啦,进来呀!兰芳锁好车锁,提着水果、食品进了家门,摆脱了尴尬。
曹阳老三村因其外形像万字且有20户人家(两个门号为一幢),故又称为二万户。每个门号十户(五上五下),除楼上、楼下各设一个厨房外,配一个四位坐公用厕所。这种结构的最大优点是一家有事,邻居没有不知道的,谁家外出,短时间门不用锁,时间长则可将钥匙交给邻居,尽可放心,这里可称得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陌生人休想踏进一步。况且我家又位于通道里端,来客想进我家必须路过四家门口,热情好客的邻居均会探头张望,客人就像检阅仪仗队那样一一向他们点头招呼。今天兰芳造访自然亦在众目睽睽之下。
“姆妈,侬(你)好!”兰芳进屋第一句向母亲问安。
“还好,还好。好多年了,变化蛮大格(的)伐(吧)?”,母亲拿出凳子回答着。
“坐呀!立(站)了啦(着)做啥?”她又一次向毛兰芳招呼。
“哦,谢谢!”毛兰芳有点不自然地应答。
“伯清等侬(你)好几天了,今朝(天)总算来了。侬(你)先坐一歇(一会儿),我去灶间烧两只菜吃顿便饭。”母亲说着便向外走。
“伯清,侬(你)也坐呀!”兰芳说着脱下口罩。
“好、好!我去泡杯茶就来!”我紧随妈妈身后去了厨房。
洗杯、放茶叶、冲开水,我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走进屋,兰芳见此连忙离凳起身。一个快步上前送,一个急于伸手接,究竟是我手中的杯子太烫?还是她心神不宁?两人距离越近,杯子晃动越厉害,杯子越晃动,水越往外溢淌,果然是心不在焉,忙中出错,就听她一声轻叫,我似乎立即明白了什么,放下杯子,抓住她的手,边看边问:“阿是烫到了?痛伐(吗)?”
房间里静悄悄,三五牌台钟滴答声响得格外清晰。我抚摸着柔软冰冷的手。起先她还欲抽脱,见我毫无松解之意便任我摆弄。两颗心在颤抖,两人血液流速在加快,我满腹话语竟吐不出一句。她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看来彼此不愿打破可贵的沉静,语言变得多余,十二年相思、苦恋应有升华……
两人的体温已接近,两颗惴惴不安的心在涌动、融化,兰芳苍白的脸庞泛出红云,漂亮的眼睛湿润了……
我恨、我悔,恨自己过去如此单纯、无能,悔自己不早早进入角色,白白地错过了一次次机会。人生有几个十二年?满以为今生无望与她再相聚,不料今天又偏偏邂逅重逢,难道真是老天所赐?
“兰芳,侬(你)那能(怎么)到今朝才来呀?”我失禁地冒问了一句。
“信是啥晨光(时候)收到格(的)?”又补上一句。
“伯清,坐下来讲好伐(吗)?”她轻轻地说着拉我坐下。
“信是今朝早晨拿到格(的),前两天我病了几天,让侬(你)等急了!”兰芳歉意的回答令我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又碰到麻烦了,那侬(你)现在身体好了?”我不安地问道。
“感冒发烧,没啥关系,侬(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格(的)吗?”兰芳头一抬故意宽慰我。
我看着她没作声,她望着我也没继续说,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伯清,侬(你)原本好好格(的)了(在)上海工作,那能(怎么)会去了四川呢?我听小凤告诉我时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呷了一口茶,心情有所平静地问。
“迪(这)个讲起来就是命。原来我在虹口通州路420号上海汽修一厂任材料料账员,工作轻松、生活平静。66年文革开始,听说四川大三线毛主席最关心的地方需要选成分好的人去支援,自己一时冲动便报名,稀里糊涂地离开上海,直到到了四川后才知道那里是一块不毛之地,所谓渡口实是中央处于备战、备荒和防御苏联入侵,特调动全国力量要建设攀枝花钢铁钒钛基地。”对于这样的回答,毛兰芳没什么反应,接着她又开口道:“格么(那么)侬自己格(的)事体(事情)解决了伐(吗)?”
自己格(的)事体(事情)显然指婚姻。如果别人提及,我会直率相告,可问的人偏是她,我就不知如何讲,讲什么了。于是只能不语。
“啥,侬(你)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这十几年来,难道没一个姑娘合侬(你)意?”她瞪大眼睛看我说。
“没啥,没啥。侬(你)现在那能了?”我避开她的目的,想转个话锋反问。
看听话人没有反应,自己就继续往下说:“”自我俩分手后,自己老是忘不了旧事,时不时总想得知侬(你)的情况、设法打听侬(你)的消息,有好多次我乘24路电车路过西康路967号你家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张望,总希望能看到侬(你)身影,哪怕是瞬间也好。几年后,侬(你)结婚,我支内,照说,人在两地又互不通信息,可对侬(你)的思念从未断过,甚至在与其它女孩子接触中本能地会将她们与侬(你)相比。我每次探亲回上海,何小凤那里非去不可,一是看望、拜访,主要目的还是从中获得些侬(你)的情况。我想侬(你)但不找侬(你),打听侬(你)又不想让侬(你)知道,默默地希望侬(你)平平安安,比我过得好。侬(你)的事,小凤告诉我不少,内中有喜、有忧、有愁。记得去年秋天一个下午的两点时分,我去曹阳商店,刚走到四村杏山路十字路口,突然看到对面马路侬(你)低着头由远走近,我真是有点喜出望外,想与侬(你)招呼,不料未等我张口,便发觉侬(你)身后跟着两个人。没办法,我只好呆呆地傻看侬(你)离我远去,直至身影消失。为了弄清究竟,当即我转身去八村小凤家,从中得知侬(你)遭厄运、遇到麻烦,吃了不少苦,我实为侬(你)担心……苍天有眼,这次在车上相遇,我高兴得很,一回家就把事体告诉妈妈,当夜难眠。翌日,一心想发信能与侬(你)相聚、倾诉……
“伯清,勿(不)要讲了”,兰芳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泪水溢出了眼眶。
“伯清,摆台子吃饭!”听到妈妈厨房里大声呼喊,我俩像被针刺一般,兰芳迅速将手缩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妈妈端着一大碗蒸蛋走了进来。
我赶紧上前去接,不料妈妈冲我就说:“我了(在)外头喊了好几声没人应,走开,烫!”
“啊呀,我伲(们)没听见,真格(的)!”我极力解释。
“真格(的)!还有假格(的)来!去厨房端菜!”,“兰芳,吃便饭。”妈妈白了我一眼,回头叫了一声毛兰芳。
“姆妈,谢谢,我来此地(这里)前已经吃过了。”毛兰芳立起来,欲离桌子往一边坐。
不一会儿,我摆好了韭菜炒百叶、螺丝、红烧肉和蒸蛋。妈妈又招呼兰芳上前吃饭。
“来吧,就是吃过了再吃一点也没啥,天冷,暖热(暖和)暖热(暖和)。”说罢,就给兰芳送上一碗饭。
“兰芳吃!阿拉(我)姆妈(妈)烧个红烧肉,一级了,侬(你)尝尝!”我边说边给她夹了两块。
“讨债鬼,啥人要侬(你)拍马屁讨好……”妈妈笑着讲。
一顿中饭花了半个小时,三人肚皮饱了,身上感到热了,话语自然多了许多,妈妈的问长问短,有时弄得毛兰芳尴尬、不好回答。
阔别十几年后,今天又来到我家的毛兰芳,深深被我们随和的家庭氛围所感化。虽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来是对胃口的。她少言寡语,却乐意倾听我母子俩的对白,兴许是换了环境,有了对比,她脸色红润了,偶尔露出几分笑容。
“姆妈,下半天我有课,要走了,谢谢。”
“伯清,侬(你)后天啥晨光走?”她边走边问。
“下半天(下午)两点离开家,乘四点半上海至成都的直快。”我嘴上回答着,心里还是希望她再能来会面。
“那么后天我来送侬(你),好伐?”此话兰芳说得轻,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好格(的),后天侬(你)来吃中饭,我等侬(你)。”生怕妈妈有想法,便急忙来个敲定。
出屋送至门口。她骑上自行车向杏山路去,行至右转弯时又见她回头朝我一看,点下头便消失了。
返回家中,我想着方才此地的情景多高兴,可眼下自己是孤家寡人,内心倍觉空荡。尽管后天还能再见,那也是“见亦难来别亦难”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其意是及时行乐。人顺时,浮生如梦,弹指一挥间;人难时,生不如死、度日如年。由此可见,时间虽说对任何人都公平,可其长短往往随个人心情、处境不同而不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即是我等毛兰芳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