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传(第十二节 兰芳未卜先知)

      60年末61年初,自然灾害导致国民经济大滑坡,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司社运动,一个接一个,人民的生活越来越难过。农村、中小城市且不提,北京、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生活物资严重匮乏,凭票供应只能勉强维持。人们吃的尽是面糊、薄粥,穿的是一色青蓝服装,马路上的行人不是骨瘦如柴,就是体态浮肿。无奈,国家精简单位、企业,大中学生毕业赴江西、新疆,文艺团体纷纷解散、下放。离初三毕业还有半学期的我依然是我行我素,同学们为升学埋头啃书,我则敷衍、应付。面对现状,我认为与其终日忍饥挨饿地读书,还不如早些唱戏,上班拿工资。读高中必须上大学,自己苦熬7年不算,家里还要为之付出不少的学杂费、生活费。即使考取大学或者名牌大学(我不敢也不想),好的毕业上班,其工资与工人相差无几,差的则去农村修地球,美其名曰“农村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鉴于上述原委,我把原来唱戏读书四六开的比例来个颠倒,一放学就朝文化馆钻、剧团里泡,一星期演三四场夜戏,回到家多半是深夜11点左右,可以说够忙了。

      沪剧以演现代戏著名,它与越剧、京剧、淮剧等剧种相比,武功要求不高。虽如此,诸如踢腿、翻跟头、八字开、弯腰等基本功还是少不了的,我到底还是因练功不慎受了伤。当时自感疼痛,经医院拍片,诊断为胸椎4~6节轻度形变,不宜从事重体力运动。起初我瞒着学校,照样上体育课,谁知在做双杠时,因力不从心摔落在地。老师见我许久爬不起身,才命同学扶我回家。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由来,又看我痴迷沪剧,独自去人民沪剧团反映我的情况。丁是娥、张清听后对妈妈讲,许多剧团因国家困难已解散,人民沪剧团也在紧缩编制,希吴伯清好好学习,注意身体。至于初中毕业后想进团的事,还得看今后形势发展。妈妈回家对我一一讲明。我心一沉,但不想继续读书的决心已定。

      汪华忠比我大,他59年进入人民沪剧团,我俩是知心朋友,来往甚多。一天华忠请我在共舞台看“鸡毛飞上天”,我约毛兰芳一起,她乐不可支,并商定我中午在她家吃饭,然后再走到大世界共舞台。

      《鸡毛飞上天》是一部反映民办教师林佩芬办学的戏。该戏的政治宣传高于艺术,但像“教育虎荣”和“提起羊毫标语写”等脍炙人口的唱段却流传至今,兰芳当然亦不例外,在戏散回家的路上,她不时在哼,而且哼得津津有味儿。

      “长远(很久)唔没(没)介(这么)高兴了,侬(你)真想学呀?”我问道。

      “嗯,真好听,格(这)两段叫啥个(什么)曲调?”她边答边问。

      “教育虎荣用格(的)曲调叫十字调,写标语用格(的)曲调叫夜夜游。丁世娥不愧是名演员,唱的字正腔圆,句句入扣,难怪侬(你)听得迪能(这样)入迷”。她见我讲得一本正经,不禁笑了。

      “兰芳,勿(不)要笑了。迪(这)两天,我听到一件有关侬(你)游泳碰到格(的)事体(情),是真格(的)伐(吗)?”我换了个话题。

      兰芳听到此言感到很扫兴,笑容即消失。片刻后烦恼地说:“上个礼拜天的中午,我和同学去新城游泳池游泳,游了刻把钟,两个男的有意在阿拉(我们)周围窜来窜去。开始我没理会,伊拉(他们)一息(一会儿)潜到水底,一息(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往我伲(我们)冲,好像要穿裤裆,太胆大妄为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家伙向我下身窜,我也勿(不)客气,等伊(他)头刚上来,我双脚便紧紧夹牢,拖了猛游。此时,有格(的)叫,有格(的)笑,有格(的)骂,游泳池热闹得一塌糊涂,等到安全员赶来,迪格(这个)赤佬(家伙)已经身不由己了。

      “好,好!够刺激,够痛快!”我像在听故事那样赞许。

        “好、好、还好啦!烦人的事体(情)来了,侬(你)晓得伐(吗)?”她显得有点激动,语气中带有烦恼。

        “啥个(什么)事体(情)?”我催问。

        “勿(不)晓得啥道理,最近班主任两次寻(找)我谈话,询问课外时间了啦(在)做啥。看来我伲(我们)不能太接近,否则事体(情)又要来了……”兰芳停住脚步,忧愁地望着我不语。看得出她有许多话,却欲言又止。

……

      兰芳果然未卜先知,毕业考试后的第二天真的出事了。那天下午,班主任意外地要全班同学留下开班会。

      班主任虞林娣一声不吭地在讲台前来回踱步,她原本一张黄脸今天更黄,两只做了双眼皮手术,带有凶光的眼睛不时扫射着同学们,教室里没一点声息,大家惶恐地等待着事情的到来。

      只见她用力拍一下讲台,指着我吼道:“吴伯清,站起来!”

      这一声终于打破了窒息的寂静,众人目光一齐聚集在我身上。本人先是一惊,然后本能地从座位上立起,迷惑地看着她……

      “吴伯清,你最近在做什么?为什么常到体育班去?”老太婆两道凶光直盯着我,想用这一招逼我就范。

        我没吭声,知道兰芳说的事发生了,幸亏事先有点底,否则真的会被她镇住。

      “为什么不说话?!告诉你,态度要端正,你的言行将决定学校处分你的程度!”她离开讲台向我走来,有意把语速放慢,但说得很重。

        我依然沉默不开口,眼睛看着窗外,以示不屑一顾,借此告诉她这一招对我无效。

      “我问你,为啥经常和毛兰芳在一起?你们干了些什么事?!”她朝我的课桌上一拍,追问紧逼。

        问题的症结已点出,我需留神,若讲错话,事情将不可收拾。凭心而论,平时我就对这位班主任不满,可能是我涉足社会早,看得多、听得多,那些对付学生的一套不适用于我,她也明知这一点,但今天有了把柄,想整整我、发发威。

      “我没做什么!去体育班学生会知道,与毛兰芳在一起是学唱沪剧,再讲也不只是与她一人!”我不情愿地敷衍她。

      “你去体育班单单为了教唱沪剧?你是借教戏为名纠缠毛兰芳,还要狡辩!!”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瞎讲,唔没(没有)格(这)事体(情)!”我抢白一句。

      “瞎讲?!我问你,前天你和谁看电影?电影散后又去了啥地方?”她慢慢往前走,突然反身向我直逼。

        如果要对这场对白论输赢,前半场显然她没得逞,然而她最后两个发问,却击中了要害,几乎乱了我的阵脚。尽管如此,我努力要自己冷静,干脆施个百问不答,神仙对之也没法的战术。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她见我丝毫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好无奈地、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宣布:“吴伯清态度极不老实,既然这样,那就等着处分吧!!散会。”

      会后回家反省,肯定有人告密说看见我和兰芳看电影了,否则,她怎么会问得如此肯定。

      前天,曹阳影剧院第一天放映受人欢迎的首轮香港片《王老五添丁》,票子之紧张是现在人难以想象的,许多人为了弄张票隔夜排长队,或者以十倍的票价从黄牛手中买得。由于经常出入文化馆,馆内负责人帮我弄到了两张首场票,当我把票子给兰芳时,她好不欢喜,但稍后又转喜为忧。她担心那时考最后一科,虽然赶得上下午3:30开映,可时间毕竟太紧,会影响考试情绪,更重要的还是万一被熟人看见,又将引起风波,现在就是老师手里没把柄,才无可奈何的。

      兰芳言之有理,可要放弃或者一个人去看又觉得可惜、不甘心。就在我俩要分手时,她突然计上心来,想出了以下的办法:我按时进场,她则在影院熄灯放新闻纪录片时到来,电影结束前,她先离开,我则可等到灯明散场,堂而皇之回家碰面。这种既可避开众人耳目,又可如愿看到电影的两全其美的主意不失为上上策。于是实施。

      那天我提前一刻钟交了试卷,踏出校门便直向影剧院,当看到剧院门前人头攒动,奔东串西地等退票的场面时,能先睹为快的庆幸油然而升。“滴铃铃……“观众纷纷进场,三次铃声一过,场内灯光全无,纪录片开映。一分钟、两分钟……地过去,还未见兰芳,心中不免产生焦虑,约摸正片放了约5分钟后才见一道手电光朝我一亮,她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

    《王老五添丁》是部喜剧片,滑稽场面不时引人捧腹发笑,场内显得活跃。原本不露声色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在来的途中好几个熟人问她何故走得急匆匆,她只得一边敷衍搪塞一边赶路,走得浑身发热。我一摸她的手心,果然是汗湿湿的。

      随着剧情的发展,一连串令人捧腹的镜头使我俩忘却了原先的约束,和观众们一起毫无顾忌地说笑。毕竟是女孩子心细,她眼看影片即完,连话也没说,便急忙起身离场。我依然是笃悠悠、若无其事地等到电影结束、场内灯亮方才起身。忽然听见后排有人叫“吴伯清”,我随声望去,发觉竟有几位同学对我笑,自觉不妙,但强作镇静,与他们打招呼。

      回到家中,看到兰芳正帮父亲收衣服,便上前接应,我没将上述事情告诉她,而她却津津有味地边做边谈电影中的趣事,其开心劲儿已多日不见,饭后她愉快地告别家人,独自乘63路汽车回西康路。

      一别数天,我未与兰芳联络,兰芳也没走过我门口。两个星期过去,平安无事,我表面如常,内心却忐忑不安地注意同学们的议论,静观学校里的动态。原以为后排同学根本没看见兰芳来看电影或者看见了没当一回事,自己过虑了,不过从今天的班会上看,事情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学校分明已掌握情况,既然老太婆班主任要借此惩罚我,兰芳肯定也会受到非难。越想越不对劲,我得尽快设法找她,将电影院被人发现以及班会情况告诉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以求得攻守同盟。

      为了既能找到她又不被他人发现,我多次有意去教师办公楼,希望像以往一样路过体育班门口时与她打个照面,彼此心领神会。可事与愿违,我一连去了好几次,不是看不到她,就是她在教室不出门。没奈何,我只得中午不回家,躲在体育班对门的教室里,自认为这样就可在她下课去食堂打饭时相遇。等呀等,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看她出教室,我急忙向她招手示意,谁知兰芳不看见我则罢,一见我即低下头,非但没朝我走来,相反却有意加快脚步,向前边的同学追去。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兰芳由近至远,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涌上心头,自问,难道她没看见我?难道她班主任又找她麻烦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有关要处分我的谣言四起,有的说警告,有的说记过,又有说不让我毕业,反正对我极为不利。尽管如此,自己仍然牵挂着她,担心她的处境。

      毛兰芳就此不再路过我家门,即使偶尔在公共场所碰见,她也是极力躲避,托辞离开,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即将毕业,也就是61年8月17日,收到她下面的回信才暂告终止。

“吴伯清同学:

你好!来信收到,关于信中的内容也都知道了,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最近不知你的情况怎样,想必很忙吧!没有空也就不必再到我家来了。关于你我的事已向班主任反映过,的确自从我俩讲了话以后,相互之间都是很好的,这从一般来看是没什么问题,但只要你仔细想想就可想通,你我又不是一个班,当然在一个学校读书总是要认识的,况且你教过我沪剧,但我觉得你来我班好像就是来找我一个人似的,也许这话讲的过分些,别的同学从没到过我家,你却来了几次。当然你来玩,我是欢迎的,不过看你总像是有什么事似的,所以我在此说明一下,你我是同学之间的关系,不希望有其他想法或看法,况且又是年纪小,还在求学时候,更不应该有其他想法。我母亲对我管教很严,不允许我独自出外游玩,你寄来的照片、戏票在此还给你。班主任同意并支持我这样做,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就此搁笔。再见!

身体健康!


                                    兰芳致!

                                61年8月17日晨”


      初中毕业后,前途有三:一、升学;二、单位来校招人;三、转入社会去去江西、新疆。如前所述,我因没去上海沪剧团而进入上海汽车运输公司。兰芳仍然在曹阳二中继续读高中,她当时的境况我全然不知。就我而言,学校认为本人行为虽有出格,但无越轨,加之平日我给师生们的印象尚可,赞成不追究我者为多。对此老太婆和体育班班主任只能作罢,可谓和尚的脑袋没得发(法),只得以不发毕业文凭作为处分结果。好得我已进单位,有否文凭无所谓。僵持两年多,这位班主任自知无趣,白做了一个恶人,便叫柳索野将压在她抽屉里的文凭交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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