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的往来自以为是避人耳目,可终究敌不过众人的眼睛。毛兰芳本就受人注目,关心他的同学、老师自然多,我俩的动向已暴露,又有人看见她不时在我家玩儿,羡慕的有之,妒忌的有之,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学校里更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我的言行,包括与毛兰芳的交往,并不瞒父母。父亲本分,和我们沟通甚少,母亲虽然工作忙,但有空闲则乐意询问;我呢,什么事都会告诉她,有时还给她唱上几段戏,她也会随我一起唱。她烦闷不快时,我会讲些俏皮话,通常还没讲完,她就会说“讨债鬼又要引我笑了”,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点伯生就难以做到。每每回忆这段情景,身上总是暖暖的,同时又会遗憾陪母亲的日子太少了。
从上中学起,我就包揽了家里的洗被、拖地等活。一边唱一边做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乐趣。父母年纪大、做事力不从心后,我常替他们洗头、擦背、剪指甲,邻居说我既当儿子又当女儿。久而久之,弟妹被感染了,我支内去四川后,他们无怨顶替。小辈应尊重、孝敬老人,不然枉为是人。天下只有父母对子女才是无私的,甚至可不惜生命,子女对父母再好也是有限的,二者远不能比及。在上海时尽量多与老人谈谈聊聊,总觉得做一次就少一次,现在不孝敬,将来想孝敬也不成了。老人特怕孤独,他们的感情需求大大超过物质,看到老人宽慰、高兴,心中就会特别幸福、温暖。
从事烹调一生的父亲,平日喜欢烧给别人吃,自己则动筷甚少。91年我返沪探亲,父亲已经放下锅铲多年。他想走走不动,想吃又没人烧,平日总是泡饭、咸菜,穷于应付,我便花了三个小时烧了一只又肥又烂的酱鸭,父母高兴得像小孩子盼过年似的。我把父亲搀扶到桌前坐下,在他碗中摆了三块鸭肉,父亲夹起一块想往嘴里送,但那不听使唤的手颤抖得险一些将鸭块落掉,我急忙凑上去帮他送入口中,父亲呶动了半天嘴,才把酥烂的鸭块落下肚,是他牙不好?是他有兴品味?是他舍不得吃?还是三者兼有之?见父亲一边慢慢地嚼,一边不停地说“好吃!好吃!”我心中一阵酸痛,眼眶湿润了。
探亲假届满,在我临返四川向他告别时,他躺在沙发上紧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伯清,啥辰光(时候)再回来?下次来就看不到我了,要对娘(母亲)好……”
“瞎讲!侬(你)不是蛮好吗?明年我就回来,你等着……”我急忙打断他,劝慰着。1992年10月在我去缅甸时接到噩耗,父亲患脑溢血去世。没想到上次临别之言果真成了诀别,内疚、痛楚即涌上心头。
说起父母,话匣子就像打开一般没个完,好得还会常提及,所以话语该回过头来了。也许是缘分,毛兰芳在我家从没感到陌生、拘束,父母,尤其是妈妈待她如子女。究其原因:一、她长得大方、漂亮,讨人喜欢;二、她嘴甜,一口一个阿姨、叔叔,叫得人乐滋滋;三、她到家常帮着做家务,使父母得到宽慰。只要两三个星期未见毛兰芳,父母就会问长问短。时间一长,邻居们问起,母亲便高兴地答道:“是伯清的同学。”家里对我俩采取的态度是不怂恿、不管束,一切顺其自然。
我和家人是这样,那毛兰芳呢?每到周末,只要学校放得早,她就会走近道去我家看看。多半是谈笑一阵,晚了就吃顿便饭回西康路,她觉得我家温暖、随便、开心、父母好。
俗话讲“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既然我喜欢与兰芳在一起,别人就不这样想吗?为此我几次欲言又止。一天中午,她来家拿《甲午海战》祭海唱词,正赶上包馄饨,她上前帮忙。趁妈妈去厨房,我单刀直入问她。兰芳对此敏感但很坦率,见她脸色泛红,眼睛朝我看,笑着说:“喔哟,有点醋味道嘛!”
“对勿(不)起,勿(不)是吃醋,只是想问问而已”,我抢白。
“我这个人事体(事情)就是多,小辰光(时候)勿(不)讲,进了中学,许多不相识的人总想同我搭讪,特别我自由体操在区里获名次后,愿意帮助我格(的)就更多,有时真是弄得我莫名其妙,连男老师也几次送电影票给我。昨天我又收到了一个高三男生的信……”,她说着便从书中拿给我看。
“侬(你)哪能(怎么)办呢?”我追问。
“能哪能(怎么)办呀?侬(你)讲嘛。不睬伊(他)啦就是不睬伊(他)啦”,她说得一本正经,并将一只包好的馄饨丢了给我。
“了勿(不)起,果真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一边接住摔过来的馄饨,一边摇着头背起毛主席诗词。
“去去,老坏格(的),我也勿(不)睬侬!”她佯装生气地说道。
“伯清,馄饨好了,来端!”母亲在厨房里大声喊着。
“哦,来啦!”我和兰芳几乎是同声应答,不禁两人相对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