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传(第三十三回 邂逅)

        人生如戏,一幕连一幕。1973年12月深秋,“邂逅”帷幕徐徐拉开。

      四季分明乃是上海的气候特点。春天细雨绵绵、万物复苏;夏天烈日炎炎、知鸟鸣叫;秋天天高云淡、桂香扑鼻;冬天寒风凛凛、大地银装素裹。本人天生怕冷,自1966年支内,未在上海过过春节,为此曾遭父母埋怨。借文革的光,我这个逍遥派每年探亲一呆就是半年(通常是五月初返沪,年底回四川),要不是怕影响隔年的探亲假,说不定会呆上大半年。工资除了为铁路做贡献、两地花销外已所剩无几,吃光、用光勿(不)生疮是上海外地人的自嘲语。

      那时代,什么都紧张、奇缺,每年最头痛的是买火车票。为了买张火车票,不是连夜排队就是到处拉关系、托人、开后门。72年12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从熟人家拿到月底由上海开往成都的车票已是五点光景,走到武宁路普陀区政府等63路车。阵风吹来,由绿转黄、由黄转枯的树叶铺满了马路,人们走在上面,脚底下发出嚓嚓的声音。十分钟过去,一辆63路公交车正从桥上驶向站台,此时马路对面一个身穿蓝色中装、下着黑裤的女子步履匆匆地好像要赶此车。说是迟,那时快,三道门的车子停了下来,我走上正中间的门,回头一看,那位女子刚踏上后车门,门即“砰”地一声关上了,我不由为她感到庆幸。

      “售票员,买张五分车票”,刚上车的女子向售票员打招呼。

      这带沙声的嗓音听来那能(怎么)介(这样)熟,是啥人(谁)?自己虽然一时间想不出,但女子的声音像一只离了弦的箭直往我耳朵里钻,听起来还倍加亲切。我欲转头相望又觉不妥,只好面对车外,佯装漠然,两耳却竖起用心搜索声源……

      车子起步,经中山北路、曹阳路、乘车转弯进入兰溪路之势,我向后门扫了一眼,见那女子似乎是先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跨上台阶向中门走来,她一步步靠近,我心速一点点加快,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门玻璃上时,我竟呆若木鸡似地站着不动,等待就范。

      “请问,侬(你)是吴伯清伐(吗)?”女子在我背后轻轻地问了一声。

      这一声对于我简直像雷击一般,震得我不知所措。是她?难道是她在叫我?我自言自语,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吴伯清伐(吗)?”听到女子第二次询问,我确信就是她,就是我十二年来想见的毛兰芳!于是急忙转身相望。瞬间,四目对峙、脑子空白,瞳孔中的对方时清、时糊,觉得这世界只剩我和她……

      “侬(你)好伐?”她显得激动,声音有一些哽咽。

      “好,还好!”我机械地对答着,视线慢慢扫向她全身。

      “侬(你)格(的)事体早听小凤说过,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自己又接问。

      “侬(你)哪能(怎么)会去四川格(的)啦?”毛兰芳避开话锋反问了我一句。从这惋惜的语调中得知她同样了解我的情况。

      兰溪路窄,往常车子经此速度明显放慢,可今天在要它慢的时候却出奇的快,还没说上几句话,车已经停在了花溪路站。“砰”的一声门开,毛兰芳忽然慌慌忙忙地下了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并没急于走开,相反却转过身来向我张望,起伏的胸脯像是诉说着什么……

      车子继续开,兰芳慢慢从视线中消失,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看窗外。文化馆、普陀医院、曹杨八村一站站地过去。“终点站到了,好下车啦!”身后售票员的喊声惊醒了我,一看才知自己已乘过了两个站头。

      秋天天黑得快,六点刚过不久,路灯已全打开,灯下的路人行色匆匆地各奔东西。我下了车穿过马路,进二村、过普陀医院、曹阳三小到家,短短两站路竟走了三刻钟。

      端菜、吃饭稀里糊涂,洗碗打碎了一个。“伯清,碰到啥事体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妈妈没好气地劈头问我。

      “没,没啥!”我急忙敷衍、搪塞。

      “勿(不)对,一定有事体!侬(你)搭(给)我坐下来!”妈妈盯着不放。

      憋了一会儿,我本来什么事都不瞒妈妈,今天同样,经不起她盘问,即把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妈妈听说碰到了毛兰芳,不禁失声说了一句:“阿呀!真是一对冤家!”

      晚上,我例外地早早上床,谁知躺下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只要眼皮一搭,毛兰芳的影子即浮在眼前,想想学校里开心的交往,想想她十二年前在我家的举止言行,想想如今她婚后的不幸,想想自己好端端地会去四川,好像站在山顶,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不慎坠落山涯,捡不回,喊无用,急得跳脚……

      熬到天亮,翻身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把悔恨、痛失心情倾诉一番。拿出笔、摊开纸,真的要落手时又怕节外生枝,会因此为难毛兰芳。她的处境究竟如何尚不详知,信发何处都觉不妥,思考再三,决定向梅陇六小试投,借此投石问路,内中除告诉她我启程返川的日期外另赋诗一首:“春去秋来十二载,长江两端尽遥望,邂逅原本天恩赐,花落花开依旧香”。

      写好短信,又看了数遍,自觉没什么差错即投入邮箱,祈求信使快马加鞭。

      七十年代初,上海邮局规定本埠信送到日子为两天,本人返川的日子仅有七天。发信后的头两天,心态尚稳,虽明知回信不可能这么快,但见到邮递员路过门口,自己会鬼使神差地上前询问,总盼望有个意外。第三天,我有些坐不住了,只步不出门,专心等,生怕她来电、来信时自己不在。上午没消息,直至下午五点多,当天最后一班送信时间已过仍无动静时,心情转为纷乱、忐忑不安,时而担心自己地址写错,时而怀疑学校恶作剧私拆信件,时而想她可能有难不便回信,时而又觉得兰芳会因此信而遭责难,总之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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