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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的追求】
——在《身为职业小说家》中您还提到了核电以及社会上的一些事。小说家采取评论或漠视社会事件的立场,有时社会氛围就会发生变化。许多人觉得,小说家做了多余的事,说了多余的话。包括我在内的年轻作家,虽然也会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勇于发表意见,不过我们也能理解“小说家就是写故事的人,所以要和社会划清界限”之类的态度。我感觉这里面也有村上先生的影响。您一直认为小说家重要的是不要发表意见,而应该保留判断,细细地观察,然后写成故事。
村上:是啊,看来似乎产生了负面影响。
——不是的,我并不认为村上先生有错。这种想法让人很高兴,比如我就是这样的。村上先生反复提到“小说家第一重要的是写好故事”,我不是没有领会到这句话中的“积极意义”。虽然原本没有被要求提出自己的意见,不过还是可以在回避发言中轻易地发现某种正当性。村上先生这样做的时代背景,和如今作家生活的大环境,可以说有着巨大的差异。村上先生初登文坛的时候,明确表明自己要回避社会问题,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行为、一种政治性的行为。
村上:是啊。因为那个时候我对六十年代的学园纷争产生了一种幻灭感。
——村上先生采取回避社会问题的态度,在当时,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更加深层次地介入社会问题的选择。不过现如今,我所依凭的回避社会问题的态度,却不需要承受村上先生那样的风险,估计这只是一种逃避风险的“浅层次回避社会问题”的态度吧。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最终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处理。之后的小说家、如今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作家们,究竟会跟社会建立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村上:出道之初,我不想对社会问题发表意见,原因之一是之前学生运动的时候,语言被大量消耗,运动最终无疾而终。对于这种情况,我一直抱有强烈的愤慨。我深深地感觉到,不能再无谓地耗损语言。对于那些所谓的新左翼的人们说的话,我有着抵触感,于是我一边回避着他们所说的话,一边思索着怎样恰如其分地将自己想要说的话表达出来。这个过程极其艰难。我这个人非常自我,即便去明治神宫棒球场看球,我也不会和大家一起唱东京小调(笑)。至少,像过去那样不耗损语言,而以个人的立场发表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底怎么做才合适呢,我还在摸索中。不过,我并不认为小说家可以对社会问题避而不谈。
——嗯,我也这么觉得。
村上:最近有右倾趋势的作家,经常发表见解。
——是啊,他们说着自认为意识清醒的话语。
村上:对于这种情况,我当然会产生危机感。不过像过去那样“走上街头行动起来,走到路上大喊出来”的做法是行不通的,但是什么样的方法才合适呢,我还在摸索中。我希望能找到将信息最恰当地传达出去的方法、以及构建场景的方法,这就是目前我最真实的想法。
——最近,口号式的语言渐渐变得肤浅,也不断被世人消费着。浅薄的语言一直在蔓延,这不禁让人产生危机感。村上先生曾说,应该通过创作故事来对抗这样的状况。当然,我觉得您一直在您的小说中做着这样的努力。现在,您在摸索什么新的方法吗?
村上:嗯。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应该更直接地谈及一些东西。这样做的时机即将降临。虽然已经有些想法,但是还需要些时间。
——今天,能听听您的新想法吗?
村上:过去发生过经济泡沫破裂、发生过神户大地震以及3•11东日本地震,还出现了核电问题。我本以为经过这些历练,日本会变成一个更加成熟的国家。但是很明显,现如今的日本正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进着。这就是我产生危机感的原因,我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抗争,其根源也是因为我们秉持着理想主义。我们曾坚信世界应该变得更加美好,为此我们要战斗到底。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想法太过天真。尽管如此,我们就是秉持着这种理想主义,而且它也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之后它完全溃败,让我们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我最近才发觉,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断绕圈的。果然不能总是干着相同的事,必须要引入一些新的动作。如果有人问我“那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也无法回答清楚,不过有一条基本原则,就是坚定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低调而诚恳地做自己能做的事。不过有一个问题比较棘手,就是如何划分虚构故事和发表具体见解之间的界限。
——您曾说,做分析或说明,比如作为其中之一的创作随笔,对于创作小说并没有什么益处。我想这或许与上面的话题有着紧密的关系吧。某种意义上说,表明个人立场、对某件事发表意见其实就是在耗损自身,使得自己的见解愈发减少。现如今的年轻作家,置身于这个时代,有些既想写小说,又想干其他许多事;有些想干一些只有小说才能办到的事,同时又想着必须采取一些具体的行动。总之大家的想法千奇百怪的。
村上:认真地追求自己能做的事、追求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一直是我的一个重要目标。怎么才能找到“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呢,怎么才能发现它和外部世界的牢固连接点呢,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对有些人而言,示威游行也可以,干其他事也可以,总之那都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村上:我们是小说家,是创造东西的人,所以追求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是至关重要的。这样做或许有些绕远,不过有些人认为社会抗争是一种政治正确,所以要抗争,我的想法却与他们的不同。
【邂逅书籍后出现的奇迹】
——这一次我有较深体会的是,村上先生一直重复着三十年前的相同话语:不长赘肉,规则地生活,积极地等待机遇,并且努力维持潜入到心灵深处又返回来的体力。对于村上先生所认为的“职业小说家”而言,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
村上:嗯。感觉像是一段愚蠢的体验,不过我确实一直这么说的。
——当然,这是村上先生的人生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除了村上先生以外没人能再现这样的人生。我感觉读者们从中受益匪浅。村上文学中产生的韵律,以及潜入故事后所出现的东西,读者们都能完全领会到,另外,读者们也憧憬着靠近这些东西。所以据说在一个阶段,新人文学奖征集作品时,发现许多应征作品都具有村上文学的风格……
村上:我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不过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笑)。为什么会觉得风格相似呢?
——这样的小说只能让人觉得作者“很喜欢村上春树”。
村上:时常有人说某部作品“很像村上先生写的”,但是我读后觉得一点也不像。我不禁疑惑:到底哪里像了?
——是啊。他们表达了对您的作品的喜爱,临摹了您的作品的氛围。至于到底像不像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村上:上世纪六十年末期,冯内古特和布罗提根非常受欢迎。当然,我也很喜欢他们的作品,我曾想要是自己能写出他们那样的作品就好了,但是实际上我根本就写不出来。不过,他们小说的风格,那种“啊,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啊,还有这样的作品啊”之类的通透性,却对我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虽然如此,还是没办法原封不动地模仿他们的作品。
(冯内古特[1922年11月11日-2007年4月11日]美国作家,黑色幽默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布罗提根[1935年1月30日-1984年9月16日]美国作家、诗人。)
——一是写不出来,另外,那样写也没有意义。只有村上先生才能施展的“村上魔法”,我想也是在不断的创作实践中才磨砺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您对创作方法进行了提炼。不过,在提笔创作之前,村上先生的体内已经存在着未经加工的宝石吧。
村上:或许存在吧。我感觉不可能一点都没有。不过,这终究是从结果往回逆推而已。
——写小说之前,在日常生活中,比如写信或是谈话的过程中,您让那个“巧施魔法”发挥过作用吗?不是在创作的过程中,而是生活中。
村上:我觉得自己很擅长写情书。很有说服力。
——果然是这样(笑)。据说,中学时代,村上先生是个传奇人物。
村上:我也不晓得。不过电影导演大森一树先生和我一样,也在兵库县芦屋市立高中上过学——他比我小三个年级——我们的班主任是同一个人。大森告诉我,他曾编辑了文艺杂志或是文集之类的东西给那个班主任看,班主任说“你做的东西不行啊,三年前,一个姓村上的同学非常厉害,你啊简直是驴子在跟马跑”(笑)。大森还说“那个时候,村上学长就很有名”。
——那么多学生中,老师唯独表扬您,看来那时候村上先生确实很厉害。
村上:我自己倒没觉得自己厉害。
——那个时候您就很喜欢创作吧?
村上:不,不是很喜欢。虽然经常有人说我写的作文很好,但是我自己没觉得有多好。写作也没让我感到快乐。不过,我有时会帮别人写读书感想,对方会请我吃午饭。要是有人说“写不出来,头好疼,要是你帮我写我就请你吃午餐”,我就哗哗哗地开始动笔写了。认真想来,现在我还是干着相同的事(笑)。付出的代价是,我没有为升学考试做充足的准备。所以我觉得,我几乎没有从学校那里得到过什么恩惠。
——领早稻田大学的坪内逍遥大奖的时候,您还在致辞中说:“我根本没有从学校那里得到过任何恩惠”(笑)。
村上:是啊,因为很多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出来的。记忆中我似乎没有从学校里学到过什么。都是我个人在忙着摄取各种知识。
——因为您遍览群书,所以即便不学习,世界史、国语,特别是英语的成绩都很好吧。
村上:嗯。确实读了很多书,最终按照适合自己的步调进入了大学。在那个时代,早稻田大学的入学考试蛮简单的。
——真的吗(笑)。应该是因为您很喜欢读书吧。
村上:我是独生子,我想这可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当然我也会去外面打棒球,去海里游泳,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在读书。我家里有很多书,读书对我而言也并不枯燥。猫和书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