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大周穷的出名,孝敬也出名。
印象中,大周从小就属于散养的孩子。所谓散养,就是家庭很穷,父母只是把他们生下来,是死是活就看命大还是命小。天冷没有御寒的冬衣,天热没有遮挡阳光的薄衣,他是那种夏天裸露身体,冬天依然赤脚的孩子。平时就是一起玩,大周都是跟在我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怕我们嫌弃。渐渐长大后,大周喜欢捕鱼,由于父亲在大集体劳动时,在晚上社场加班脱粒水稻,被那种老虎口的脱粒机吞进一只臂膀,造成一只膀子折断了,从而失去劳动能力,一家人就靠大周平时逮鱼摸虾挣点小钱,养活全家。
这话说来话长。四十年前,我从部队返回家乡,看到大周,还是当年离家时的老样子,只是身板越来越硬朗。蓬乱的头发,古铜色的脸庞,胸部隆起的肌肉,被一件紧绷的单衣遮盖。那时已经结婚生子。晚上和家人闲聊时,话题自然就落在大周身上。“你不要光看大周的穷困,在俺庄,没有超过大周的孝敬。”三哥告诉我。大周每天干活回来,第一碗饭一定是端给父亲。冬天捕鱼回来,手冻得通红开裂,他也要弄点小鱼熬点鱼汤,端给父亲喝。这些小事,经常被邻居看到,就会当面夸赞他的孝敬。他只低头说:“俺大养我小,我养俺大老,天经地义。”后来父亲病重卧床,他日夜守护,端屎端尿,从未嫌弃父亲。
大周的父亲,晚年得了脑梗,生命最后一年,常常大小便失禁,屎尿都在床上。夏秋天还好说,冬天就难了。“你猜人家大周怎么做的?晚上把他父亲搂在怀里,替他老父亲捂干被褥。”“真不简单,那就不能买一个电热毯吗?”“可怜的,还有电热毯,他家平时就连电费都要用不起了。”三哥再次告诉我。就凭这样一件事情,大周的形象,从此在我心里,越来越高大。
后来听说大周的父亲终于走了,那是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漫天的雪花,飘洒在送葬队伍中,庄上的老人说,大周的父亲修行好,雪花都来为他送葬。大周抬头仰望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父亲的棺材上,看起来那么圣洁,他耳畔又听到庄邻这样的议论,他深感欣慰,也同时得到一种解脱。暗暗下定决心,从此后好好挣钱养家,过上富裕的生活。
没想到厄运再次降临到了他的家庭。
送走父亲的第二年,大周家五岁的女儿被一场大火烧伤。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计划生育执行还很严格的那个年代,大周的小叔为了抢生儿子,躲避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的深夜突袭,就在房屋东边的大草垛上做文章,把草垛里面掏空,外面用一个笆门遮挡,一到晚上就住进草垛里,任凭工作人员多次突袭,都没被抓到。我这里丝毫没有埋怨当年计划生育政策,在国家的每一段发展计划中,国家总该有相应的政策,尤其是人口政策。偏偏有一天,大周小叔家的女儿和大周家的女儿在草垛里玩耍,外面被一起玩耍的孩子,用打火机点燃了草垛,造成两个孩子都被严重烧伤。
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庭,再次陷入困境。好歹托亲告友四处筹措资金,挽救了女儿的生命,但女儿最终落下残疾。母亲再次生病,膝关节疼痛,不能行走。接踵而至的打击,都要大周来承担。虽然大周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母亲平时的生活起居都在大周家。他说:“不想来回折腾,俺妈本来就不能行走,搬不动也抱不动。一百多斤的身体。”
今年夏天的傍晚,我回老家,给村庄西边淮沭河堤上承包的树苗浇水,再次遇见大周,准备在河道里下网。聊起他的母亲,“都走三年了。八十五岁了,正常人也不一定能活她那么大岁数。”
听说他的儿子在新加坡打工,小孙子在镇上读小学,儿媳妇一边陪读,一边在学校附近的工厂做手工。“以前靠逮鱼摸虾养家,现在逮鱼摸虾,纯粹就是玩。”说完这句话,那后音爽朗的笑声,分明让我感觉苦尽甘来的欣慰。
一抹夕阳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就像夕阳授予他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