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西九
芣苢
诗经 国风 周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幼年时翻《古诗源》,读到汉乐府《江南曲》便觉颇为稀奇有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感叹于此篇只用东西南北几个方位词的变化就勾勒出自然的灵动与妙趣,更惊讶于原来这样的也叫做“诗”。及大些,学了文学常识,才知道这般“奇格”原见于《宋书•乐志》,成于民歌,算得上是“歌而诗”的典范。现下读到《诗经》的《芣苢》,又晓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复沓界的璞玉真正在此候着呢。
芣苢即车前子,草本植物,常做中药,有“利水通淋、清肝明目、清热化痰”的功效。南朝学者刘峻的《辩命论》中提到“冉耕歌其《芣苢》。”孔门弟子冉耕得了麻风病,芣苢可以治它,所以才要诵读此篇。
《芣苢》的内容看起来实在平淡而单调,若按八字为一句、两句为一章算,全诗统共六句三章,全部为重章叠句,每句只有倒数第二个字不一样,全诗的变化就在这六个不一样的动词中——“采”、“有”是说采到了芣苢;“掇”、“捋”是摘拾之;“袺”、“襭”则是用衣服兜揽它。“薄”多解释为发语词,用来补充音节,并无实际意义。所以综合起来看,这诗就叙述了一个采草的事,不难理解为什么清代诗人袁枚曾有:“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的批评。
不过作为“歌”而言,最易被人传唱的永非有多高雅或多繁复的,而是简单好记、朗朗上口,普通的民众才好接受。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提到:
“夫佳诗不必尽皆征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若实而按之,兴会索然矣。”
他为《芣苢》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景象:
“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方玉润的这个解释道出了《芣苢》此篇很有意思的几点:一是这种简单的复沓意味着音韵律动上的工整,所以能营造出“低回无限”之感;二是体会这样的诗更多在“意境”而不在“实解”,所以他让读者去想象平原之上,田家妇女互唱互答的明媚景象,进而感受此诗的情和神;三是这诗是一种适合于“群歌”的范式,群聚性的合唱才能展现它最美的一面。南北朝陶弘景所编著药书《本草经集注》中记载芣苢这种植物“人家路边甚多”,可见其并非什么珍稀的药材,反而生长广泛;《尔雅义疏》中说其是“野人亦煮啖之”,乡野穷人也时常以之为吃食。想象一下就在丛生的百草中,人们三五成群、采采摘摘,再合唱一首歌谣,互为应和,和谐的词章好似不变,唯有小小的几变里,全是生活诚实、质朴的气息余韵。
回过头来,把《芣苢》比作璞玉,到底是因为从现代汉语的角度出发,《诗经》的生僻字实在是太多,要一字不错地读下整首都难,倒不如《江南曲》那般通俗易懂。如果手边有本字典,将诗歌读顺畅,就会发现这本千年前的总集里处处都是沧海遗珠。
西九读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