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的那边发现了一架飞机。
哪怕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也能看出那是架战斗机,随着机翼垂下的是一对大口径的炮孔,里面还残余着几发炮弹,锈迹斑斑,仿佛一阵风就能化为尘土,又或许还隐藏着毁灭性的威能,我不清楚,或许问问他就能知道,我望着他的身影在飞机旁上上下下,想开口却又被晚风遮了口,随后由缄默垂下夜色。
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我发现飞机时,他在飞机的驾驶舱看见了我,没来由的,我认为他应该是飞机的驾驶员,可在这穷乡僻壤,一位年轻的驾驶员?仔细观察,他的五官与我差异不大,亚洲的面孔,可当我想与他交流时,却又总有无形的墙壁矗立,使我汗颜,随后转身离开,我无法开口,这并不是什么神秘现象,我想我可能已经患上了失语症。纵使脑中有无数思绪,却无法言说,开口所带来的提前失落感,对回应的应激性揣测占领了我的语言模块,这一切使我沉默,我就这样看着他拿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在黑暗中于飞机上摸索。而他也没有特别在意我,只是时不时向我在的方向抛来几缕目光,我的微微脸颊刺痛,而这就是我们交流的全部。
起初,我没有在意他的作为,因为飞机就在那里,在两颗柳树中间,在河畔的上游,在蓝天下,就好像它一直在,可随着他的动作,飞机的位置开始发生改变,今天上午我再去查看飞机的状态时,我发现飞机向东方偏移了三十余米,引得我心脏一阵痉挛,如果它与他就这样消失,我会不会在几个月后的晚上偷偷苏醒,随后复现此时心脏痉挛的余波,后悔。
我顺着卵石踏过河流,来到飞机跟前,他并不在,我发现飞机的样貌照比开始发生了很多改变,这家墨绿色的飞机一面被染上了黄褐色,上面还多了许多涂鸦,有一只穿着靴子的小狗,和一个燃烧的稻草人,很利落的简笔画,我在地上找到了许多颜色的油笔,四周环顾,不见他的影子,随后也踮起脚,在飞机的机翼上琢磨起了图案。
许久,我还是在飞机上留下了痕迹,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风声,随后是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撞翻在地,一丝冰凉而锋利的触感抵在我的喉咙,我却出奇的冷静,因为,我看清了他,或者她的脸,深棕色的瞳仁此时闪着火星,收紧的眉心下是挺拔的眉骨,这样英气的人,也难怪离远会识别为男性,我想活动没被控制的左手做出投降的手势,可才想到那好像要双手才行,于是我便彻底放弃挣扎,以展示我没有敌意。
她右手拿着匕首抵住我的脖颈,随后掏出一个笔记本,单手翻阅着什么,然后像是锁定了什么似的,翻开其中一页拿到我跟前,我认出了她的意图,也明白为什么她迟迟不来与我搭话的缘由。那一页小册子上印着着十多种语言的“你好,我有听觉障碍,请多关照”。其中文版本的是手写的,其余则是印刷,因此大概可以断定中文是她的母语。
我用口型对出了你好两个字,随后将左手掌心向上,以展示我手中空无一物,随后我们又僵持了一会,她才慢慢将冰冷挪开了我的喉咙,从我身上下去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与死亡这样靠近,却意外的没什么实感,只是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然后站了起来,再看向她,已经和我拉开了五六米的距离,倚靠在飞机旁,一边警戒着我一边看着我的涂鸦。
她的头发很短,又穿着一身工装,也难怪我会将她看作男性,这样的距离,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下午,我下了班,走在没有路灯的小路,随后我听见空气的震动,随后是大地的轰鸣,随着一阵亮光在山的那边闪烁,一切又重归平静,我顺着光,一路向东,最后找到了这架飞机,它身边的空气燥热,四周却又看不到滑行磨损的痕迹,就好像它是凭空出现的一样,而她那时就坐在驾驶舱内,对上了我的视线,那之后的事情,我记住的不多,因为失语症带来的压力,我的记忆本就不牢固,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想,人在大部分的时候都不会去想以后的事情,只有那些近在眼前的东西被推上了岸,人才会去不得已的去眺望,去盼望,但往往又会被失望裹挟,变得无力,弱小,随后抓些稻草,奉为人生秘籍,以此得以慰藉,可以告诉自己,我没有错,然后义无反顾的奔向结局。
又是一天醒来,我向飞机奔去,翻越过几个小丘,我在河畔用余光捕捉到了飞机的尾巴,这次它又向东方移动了约八十米左右,下过雨的泥土镌刻了它在地上滑行的深痕,而我却没见任何的牵引工具,而飞机又没有燃料,这让它是如何移动的成为我的谜题。
她从飞机上下来,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爬回舱室,搬出了一把折叠椅子和一个小本子,我放下背包,两手空空的靠近了一些。
自那天危险的照面后,我们会使用本子来交流,关于对飞机的看法,关于彼此是谁,关于各自对世界的看法,关于很多,字数寥寥,寂静无声,只有风掠芦苇的沙沙,和夕阳的余温。
她希望我叫她红,那我就叫蓝吧,我这样回答她。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那个飞机里面了,这架飞机会时不时的移动,她说她乘着飞机去过炽热的火山口,也去过潮湿的不知名平原,还有奇迹的沙漠,幽暗的港口,不过飞机却从未飞上天空,每当她回忆自己为何登上飞机时,模糊不清的记忆便灼痛她的大脑,让她烦躁,所以才对我的出现产生了那样过度的自我保护。她写完这些,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看来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笑了,然后接过本子写下,我其实有失语症,不是天生的,只是从某一时刻开始,我发现无论我想怎样表达,话语的分量都会在生活的语境中被解构,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解释,我因此变得不喜言语,在之后就是在与人的距离上产生了厚重的屏障,而演变成失语则恰恰是发现飞机的那天,我无法开口,但不代表我无法思考,我能写下,我能记录,我也能存在。
写这些时,我并不质疑她话语的真实性,毕竟世界有时就像一场梦,明知绝对的事情也不会真的到来,这个世界其实处处充满逃离它的大门,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或许是发现这些子句连不成完整的段落,我自暴自弃般的把本子轻轻合上,可她却一把将其夺走,随后睁大眼睛读了起来,这让我萌生羞意,于是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飞机新增的涂鸦,一只小黄鸭,一只类似章鱼的人形生物,看起来这应该是她最新的杰作。
我来到机翼旁,她则在本子上卖力书写着什么,我注意到了我的涂鸦,它被保存的很好,而且它的四周好像被仔细清洗过,没有一点锈迹,机身呈现出油绿的颜色,与四周灰暗的淡绿形成反差。
肩膀传来微微重量,她把本子搭在我身上,我没有回头,就这么接过读了起来。
“如果你的存在,你的价值都要借由表达来实现,那么在你孤身一人时,这些价值又要由谁来发现呢,蓝。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圆,触碰到彼此只会相互碰撞。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在生活的循环中不断完善它,让它更接近一个完美的圆。”
突然,些许呼吸声掠过耳畔,我回过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她的身影消失无踪,而那架飞机也突兀的离开了原本属于它的空间,地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辙痕,一路向东,消失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没来由的,我想到,或许这架飞机是在驾驶它自己,而红或许只是飞机的乘客,她并不是驾驶员,只是飞机带着她走。
可这切实发生的不可思议,可以被三言两语所诠释吗,由何种缘由,飞机出现在此,她出现在此,又因为什么,飞机可以自己行走于大地,带着她一路远行。
晚上躺在床上,我读着她留下的本子,在那些与我相遇才留下的句子之前,我见到了一些奇异的涂鸦,它们在本子上游动,是我之前在飞机上见过的涂鸦,燃烧的稻草人,章鱼生物,小黄鸭,和穿着靴子的小狗。它们栩栩如生,就好像生活在这小小世界一般,而再往前,就是她的个人旅行记录。
她乐于记录那些奇妙旅行中的见闻,那些壮丽的景色,那些不朽的奇迹,以及她的幻想。随后我发现,这架飞机或许可以穿越时空,穿越位面,在这些见闻中,有不少发生在过去的事,当然,也有发生在未来的事。随后,我呆滞了一瞬,我在本子的开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照片,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我出生时拍摄的照片,母亲怀抱着一个襁褓婴儿,我睁着一只眼睛,放声哭泣。
我没来由的想起那照片的来历,据说是当时在产房的一位亲属拍摄的,可后来在酒会上谈起这事,大家却都矢口否认,最后就当时医院弄错了,不过照片还是保存了下来。
我坐了起来,随后打了通间隔几年的电话,同母亲确认了照片的来历,确实有位女性亲属在产房带着一台拍立得,记录了我的出生,可如今却已经联系不上这个人了。
我忽然发现,我的失语症好像被解除了。
那之后,我不断的核对着关于那本日志的一切,那些见闻也都在我的世界一一验证,时间也过去许多年,我还是会时不时去山的那边,看那空无一物的河畔,直到太阳落下,飞机也没再出现。
终于,日志的时间就留在了过去,我来到了未知的未来,于是我拿起笔,在那本小册子上涂涂写写,记录着自己的生活,就这样,我好像捡回了些什么,生活着,生活着,生活下去。
又是一日醒来,只是这次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努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众的医生与看护,那些往事都渐渐淡去,就好像我从未启程。
似乎是我的意识曾陷入了深度的昏迷,我的苏醒可以说是奇迹,一场可怕的事故,由我的苏醒而终。
那些梦中的记忆在随我远去,那些漫长的时光就好像起床的哈欠,使我恍惚。
没来由的,我忆起了那架飞机。
出院后回归社会的生活,就像那些不存在的道路的延申,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我剃了短发。
值得一提的是一次喧闹的聚会过后,我钻进了一个私人影院,呆坐在沙发上看着不同的影片闪过,又滞留。
我看见了一个名叫《百慕大神秘三角》的纪录片,其中讲述了一个失踪了三十年的飞机归来的故事,那个女飞行员留着和我一样的短发,而那架飞机则由黄褐色和墨绿色分割,上面还有许多古怪的小涂鸦,困意涌了上来,或许这次我又会深深睡去,而我又想起那场漫长的梦。
因为影片中那架飞机的机翼上,有我亲笔画上去的签名。
“致,红的席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