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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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嘶鸣,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踏过头顶,我做足了头颅碎裂脑浆迸裂的准备,那蜂鸣却又时近时远,似被什么屏障始终挡在一道铁壁之外。此处是何地方?我缘何会在此?我想极力看清这周遭,却如何也看不清,铺天盖地的浆液将我裹得喘不过气来,酸臭的腥味拂过鼻息,不经意间撞击在我脸上拉起了粘丝,那不停变换的色彩竟然有些美。

见鬼!粘合的眼睑一时间无法睁开,星河微亮,银烛千影。然那汹涌着的如同鸾凤翅膀五彩艳丽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这该死的浆液似渗入了脑颅,令我的脑浆亦变成了彩色,一帧帧色泽饱满的如同新从篾席上捞出的纸浆,鲜艳潮湿且干净空白,它们不停地滚动,将记忆的画面挤得无从落脚。

倏地,随着一声婉转了七七四十九个弯的巨响,我似在混沌中亦旋转着飞将起来,在我料想自己即将灰飞烟灭之时,竟感知到一种柔软的暖意,耳边似有清脆的啁啾声……等等,轻絮揽腰舞,轻纱拂面曲,霓裳追云羽,我便是霓裳宫云霓公主,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幺女周云霓。我忆起来了,今日太子哥哥即将要为其新得的宠儿加冕,特在灵栖园摆设宴席,莫不是我此番又要迟了?

“落苏,福黎,速来给本公主更衣。”我一边叫嚷着一边翻身下榻。

一股劲风打在脸上。往日,曦影过宫墙,香风入寝殿,此时却是劲风扑面而来,甚是奇怪。霓裳宫迂回曲折,处处悬挂着珍珠幕帘,鲛绡纱帐,即便宫女忘却关窗,风至殿内也只会如左丘侍卫请安时衣摆带起时的柔韧清朗,怎会刮得耳朵都如此疼痛。

我揉着眼欲让自己速速清醒,却只觉越来越多的眼眵被揉将出来,遂想起昨夜福黎万般哄骗我才勉强喝下的那一大碗黄梨粥,如此看来,这许多黏糊东西定和它脱不了干系,稍后看我如何“赏”她。待我极力睁眼看清周遭时,魂飞魄散,惊吓之余,身子微转,我面庞朝下正迅速朝着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只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又晕了过去。

寂静中流莺伴着虫鸣,鼻息处淡淡的芳香,身下松软舒服,莫非冲破深渊便是无尽的美好?

我缓缓睁眼,正对上一只巨圆巨大的眸子。再次惊愕失色,此为何种巨形怪物!我慌忙爬起来便往后退,所幸,怪物并不往前逼近。我摁着胸口试图平静下来,落苏和福黎定又去看左丘末操练了,她们两个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可是,这究竟是何处?我环顾四周,随即领略到这是一处风光绝美的佳境,比御花园都美,美的是......仙气,对,正是仙气。所有的物件都庞大无比,高耸的树木似撑起了整个天幕,前方那株月季莫不是比我的床榻更大,而我正躺在茵茵繁草之上,草叶竟和我的身体一般宽,怪不得我从万丈高的地方跌下来竟毫发未损。莫非我一不小心闯入了天界?

面前的怪物似不是凶兽,更像是哪位仙人的坐骑。难不成是为我准备的?我仔细瞧着它,寻思着给它起个好名字,却越看越心惊,它的长脸尖耳,头上的大角,还有那一身雪白无瑕的皮毛,不正是灵栖园园主,我大周国的吉祥圣物雪糜——我的“大角美人”吗?

大角美人!我呼唤着它。它认得我的声音,每次这样唤它,它就会用它的左前蹄原地画圈圈。太子哥哥说这是它在表示对这个名字的不满——庸俗。我坚决表明它这样做的意思就是这名字太妙了!如若不满意,它肯定四只蹄子一起画圈圈逃得远远的,然而每次它都是单只蹄子画着圈圈等着我喂食。

可这次它竟无动于衷,大大的眼睛只盯着硕大的月季花朵,时而用鼻子嗅嗅,再用嘴巴蹭蹭,那嘴巴大得可以把月季花一口吞下去。莫不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也确实感到肚子里空空的,兴许方才没使上力,待我再唤上一唤。皇城内谁不知我云霓公主发威吼一吼,即便那寒山寺的钟声也会抖三抖。

随即我铆足了劲又一声大喊:大角美人!

“啾啾啾!啾啾啾!”

我尚没合上嘴巴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蛐蛐叫声吓得屁滚尿流。何来如此难听,不堪入耳的蛐蛐声。我回首望去,调转头的雪糜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若隐若现的气息尚在原地。

滚落的地方是一处小湖,有长长的青草叶子从水里伸出,恍惚间,蜂蝶相衬,身姿轻盈,那是父皇的一位爱妃,因在湖心莲叶上翩跹起舞方才得了宠,于是我也沿着宽大的叶子往湖心走去,所幸此处空无一人,我正好甩袖起舞一番。落苏曾说过我娇憨如浅醉适合来一段“贵妃醉酒”,当真是胡说,我堂堂大周公主,起舞也只能是“王姬洒酒”。

我正沉浸在独创的婆娑碎步中时,突瞥见脚下水光中有一黑色的影子亦正随着我的舞步而移动。仙界也有偷窥者?我索性停下,藏匿在草叶间,谁料那黑影也躲起来不见了踪影。我偷偷探出头去,湖水中也露出个玲珑黑脑袋。再索性与之对视,对方竟也傻愣着看向我。是哪里不对劲,怎么怪怪的。一只蜻蜓模样的飞禽闯入视野里,竟和我的身形一般大,天界的神物果真非同凡想,它扇动翅膀的“嘶嘶”声令我瞬间回神。我灵光乍现地向水中望去,水面下赫然有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巨型蜻蜓。

我缓慢不可思议地移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粼粼波光之上,水下的黑影也露出了它完整的面目。一对细长的软须顶在圆圆的头部,接着是一对黑油油的眼睛,两条细长的前腿弯曲着如同准备攻击的士兵,背部有一对薄薄的翅膀……待这黑色的玩意和大周朝公主重叠时,我无法置信地一头栽了下去。

昏沉中我忆起发生在灵栖园那幕,去参加太子哥哥的宝贝——金翅将军隆重的加冕仪式。那是一只战无不胜的蛐蛐,通体黄色,一对羽翼在光照下似是两片会发光的金叶子。无一蛐蛐能躲过它的尖嘴厉牙,连公鸡都被它咬得晕头转向。太子哥哥特意打造了一顶金冠授予它。我忆起那时,金翅将军头顶金冠立在太子哥哥肩膀上,我正拉着雪糜喂它吃果子。我瞧着和蛐蛐体积一般大的金冠套在它身上,好心提醒太子哥哥:“哥哥你猜猜看,你的将军是被金冠压扁呢还是挣脱枷锁逃出升天?”

待我再次醒来时,甫一入眼的是一个黄衣少年,他正用一双黑油油的眼睛凝视着我,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且他的面容极为俊逸,比左丘末还要好看。忘了窘迫处境的我毫不娇怯地盯着他看。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公主殿下,您如此着急跳水莫非欲寻短见?”

我循着声音找去,瞧见一只堪比金翅将军更大的蛐蛐,它正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黄衣少年右掌上,而我正趴在黄衣少年左掌上,与其隔空对峙。

我恼怒道:谁要寻短见!?速将我送回去,不然本公主灭了你祖宗八代!

我瞧见黄衣少年嘴角的笑意,也清楚听到一阵刺耳的“啾啾啾……啾啾啾……”,却未听到我原欲吼出的话。

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过是一只不会言语的虫子,一只随时都会丧命的蛐蛐,不禁悲从中来,心似血滴,怎料这呆瓜似的蛐蛐眼竟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皆说红颜落泪见犹怜,美人计使不出来,这将如何逃脱。

我一边忆着是何处出了状况才导致现在这番惨像,一边不失时机地欣赏着黄衣少年的绝色容颜。

原以为左丘末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竟不及这黄衣少年之一分。对了,那日的不同之处在于雪糜吗?似乎我喂它吃果子时被它咬到了手指,之后便有些昏昏沉沉。定然是它,它方才还尚在此处出现,一定与此会说话的大蛐蛐是一伙的。可缘何我从未听见过雪糜开口说话呀。

正寻思着,随着一声清亮的“呦呦”,雪糜悠闲地走过来,黄衣少年两手一扬,我竟稳稳落在了雪糜背上,而黄衣少年的身影逐渐稀薄,竟在我注视之下一点点消失,而后,草地上多了一只蛐蛐,赫然是太子哥哥的“金翅将军”。它金翅扇动间,已跳上雪糜,蹲在离我一指之处。

“云霓公主,托你的福,我未曾被压扁而是逃出升天了。”金翅将军竟也能开口言语!我气愤地破口大骂,却只是徒劳无力的几声“啾啾啾”。

“便让本殿下为你答疑吧。那日,雪糜咬破你的手指用你的血施了幻形大法,情急之下将你吞入腹中方一起遁形出了皇宫。”

怎会如此?我竟然在一只兽的肚子里游历一圈?那些个梦里的画面,那些铺天盖地的黏糊浆液,不会便是雪糜的……我无法再想,顿觉生无可恋,阵阵恶心。

稍稍恢复心神的我凝视着雪糜雪白的脊背,脑海浮现此前消散的黄衣少年的美貌,幻想着雪糜化成人形的模样,定是更无比潇洒飘逸。如此这般想着,终于觉得能在如此这般谪仙人的身躯内溜达一圈,似也并非太过糟糕。

“雪糜与我们蛐蛐一族皆是草原的守护者,可是你们竟然将它抓了起来。它与我从小便是玩伴,为了寻它,我不得不被迫一路南下。这一路甚是惊险,几次三番险些被你们捉到。我们蛐蛐生性爱斗,但也并非斗给你们取乐的。我恳求父王集结军队向你们示威,可是父王说,国运自有天定,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命我不可意气用事,找到雪糜才是正事。”

我瞅了瞅那只蛐蛐王,它不知何时立在了雪糜的角上,两条像金线般的触须迎着风飘动,像足了一个威武霸气的将军。我竟然觉得它比父皇更加威严。父皇数年间未曾去狩猎,多数时间都流连在后宫各处。若非如此,太子哥哥也不会沉迷玩乐而掀起一股斗蛐蛐之风了。

自诩殿下的蛐蛐,便是原本那只“金翅将军”继续讲述:“那日,我寻到一县,亲眼目睹了一个里正为了捕获我们进贡搞得家破人亡,我原本是极恨他们的,可瞧着他们失去儿子的悲痛欲绝,忍不住帮了他一次。未曾料到,层层进阶,竟到了皇宫,意外发现雪糜竟然被囚禁于此。余下的我无需多讲你也料到了。”

我斜眼瞪他,尽管不甚用处,还是要强烈表达出不忿。雪糜是圣物,待在皇宫方才是最安全的。父皇曾说,他的宫殿就是铜墙铁壁,护着他最珍视的人和物。那时,帘卷熏风,我端坐在他膝上,他宽厚的掌心握着我的手,描摹着云霓二字。我问他,那皇宫之外呢?父皇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城之外皆是守护皇宫的天地。如此而言,为何还需守护草原的神灵。可即便它意欲回去草原,令我如此模样,又作何打算?

“父王说,带你出来纯属意外,但目前尚不能放你回去。若是令你开口,便会招来无端的灾祸。你且先委屈一阵吧。”

“啾啾啾!”我只能如此孱弱地表达不满。太子哥哥一天到晚斗蛐蛐,弄得吵死人了。左丘末说过,忧劳方可兴国。即便令我开口说话,我也绝不会抓你们斗乐的。

可是,我堂堂公主,如今遭此待遇,我定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你若能以人形之身陪我在民间溜一圈,我便试着原谅你们吧!

暮色暗沉,月影过宫墙。雪糜真的是坐骑,竟带着我们离开了皇城。平日里,抬头只能看见高高的宫墙,此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繁星与烟火,连风皆是自由的气息。我瞧见了无数的果子,鲜嫩的汁液比皇宫里的琼浆玉液甚是好喝多了。我瞧见过蛐蛐王扑食,瞬间便将比它自己还长的泥鳅吞了进去,惊愕之余我吐了整整二日……自此,蛐蛐王再也不与我一同进食了。

那只金翅小殿下告诉我它也是有名讳的,名唤织凌。单名凌甚是好听的,加个织真是有煞风雅,生怕别人不知它原是只蛐蛐。我一遍遍忆起那日看到的黄衣少年,遂怀疑起那不过是霓裳羽衣,薄凉的一场梦而已?

直至某日雪糜衔来一则告示,上面显示皇宫内遗失一袭飞花绕蝶的霓裳羽衣,悬赏重金找寻。公主失踪是大事,且不能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地寻找,才用如此隐晦的说辞。蛐蛐王和蛐蛐殿下同时神色复杂地看向我,我忙跳到一边,一副无关世事的神色,再怎么瞧,我尚只是一只如假包换的蛐蛐呀。

那日夜里,我便闻听蛐蛐父子商议着将我送回去,开心之余又有些许失落,便离开藏身的土穴,想独自呆一会儿,去寻个大石块躺上去数星星。此前在皇宫时,我就有一块专属的赏星石,那是母后特为我准备的。约莫是九岁那年,不知为何,母后再也不愿踏出昭华宫半步也不许我去见她。我欲翻墙而入却从墙头摔下。虽付出了小腿骨折的代价,到底是见到了母后。她一身道袍手捻佛珠的清冷模样着实吓到了我。当她问我缘何在屋顶时,我赌气地回她找星星。第二日便在昭华宫门口出现一块巨石,宫人说,娘娘说了公主不必攀高,方寸之时亦可见星光。这块巨石也挡住了任何欲往昭华宫的步辇。此后我无数次想,如若当时我答的是找娘亲,她会不会再给我一个温婉贤淑的母后。从那之后若遇不开心,我便会躺在巨石上看流云转,看繁星移。

不知不觉中已行了很远,没寻到又光滑又漂亮的赏星石,却迷了路。抬头望去,似是一座寺庙。想到寺庙香气缭绕,定有供奉的食物,我便开心地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着进去觅食。

“二棍,听,是不是有蛐蛐声?”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还真是,我看见它了,在那!花子,快,逮住它!”

天哪,他们说的是我!我急向左边跳去,“咚”一声,一根棍子差点戳中我后腿。

“二棍,真是浑货,把你那棍子赶紧给我扔了!咱们要逮活的才能换银子啊!”

“好!嚯,跑你那边了,堵住它!”

我刚惊魂落地,便觉一大手迎头罩下,情急之下,铆足了劲又往前一跃,糟糕,威猛过头,竟撞了南墙,顿觉头冒金星,晕眩着徐徐下落。此番命悬一线,完蛋了!我还未见父皇最后一面,还未与织凌告别,还未见到雪糜的人形,还未见过草原……

“这傻虫不会是将自己撞死了吧?真有节操,宁死不从!”

“去去去,别乌鸦嘴。说些好听的也积积好运。什么傻虫不傻虫,这是钱袋子,有它就会有银子。邻乡的里正,那个叫成名的,不就是因为这一只蛐蛐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百顷良田,楼宇殿阁。”

“是呀,连寺庙都无人来上贡了。本想着来讨点吃食,竟全是土。不信神佛,只赖蛐蛐。”

他们说话间,我已被捏了起来。那人所言甚是,他们要的是活物,一只死蛐蛐无甚用处。索性装死吧,随即我这大周朝公主垂目垂足死了过去,无论他们怎样逗弄,我概无反应。怎奈此二人指尖的气味奇臭无比,不装死也必定被熏死。即将功亏一篑时,我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庙外传声几声清亮的“啾啾啾”。

“花子,真是天神保佑,外头还有呢。这只已经死了不管了。”

我被重重扔在了地上,五脏六腑顷刻间仿佛被摔成了浆糊。我要即刻回宫!我要把你们这些抓蛐蛐的人都抓起来!

“公主别动!再动就要全身筋骨断裂了!”我微微睁眼,是蛐蛐王。恍惚间,我竟在那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看出了担忧之色。

“啾啾啾……啾啾啾……”都是因为你们才让本公主遭如此大难,我也要把你们抓起来!让你们永世不得出皇宫!

“别叫了!凌儿才把人引开,你若再引人过来,我可带不走你。”

竟然还威胁我?!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公主此时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出,除了听话竟无事可做。还是睡觉养精蓄锐吧。

蛐蛐王喂我吃下一样东西,我便毫无知觉地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又躺在了雪糜柔软的皮毛中,仿如躺在霓裳宫般怡然。织凌似乎回来了,我能听到它的声音,却无法清醒着睁开眼睛。它似乎受伤了,还说什么蛐蛐王不该将什么给我服下,说它自有法子……还有什么呢?我似乎被谁拥在怀里,好暖和……

待我醒来,赫然发觉自己靠在城墙根下,且己恢复了女儿身。仿如在梦境中醒来,看见了日光,浮现了人间。可是城墙门上的字令我意识到梦里清晰的一切皆曾真切地发生过。此处是“吴郡”,而非皇城。

我四下寻找,未曾见到半分蛐蛐的影子。这些个虫啊兽啊的,当真不懂人情,说来来说走走,一点前奏都没有。

入城后,我并不急于回去郡府,脑海似存有未了之事。于是随即戴上斗笠在巷间溜达。一孩童提一竹笼从我面前跑过,从那竹笼里传出一阵熟悉的鸣叫声。

“小童,等一下!”我慌忙出口叫住他。

“姐姐是叫我吗?”

“姐姐想问……你手里提的是什么呢?”我竟感到心跳地慌乱。

“蛐蛐呀。姐姐不识?”那孩童眼睛里扑闪着不可思议。

“……哦,那姐姐能看看吗?”

“那可不行,它蹦得可快了,我好不容易才在城外捉的。”那孩童迅速把手捂在竹笼上,好似里面的东西怕见光。

“姐姐就瞅一眼,只一眼,一条小缝就行。”

“那好吧。可要快快地瞅一眼啊,我还要拿它去换米粮呢。”

“嗯,嗯,很快。”我无端地紧张,血液似冻住一般,直到竹笼里隐隐露出黑色,将我整个吊住的那根绳才松了绑,我呼出一口气。不是金色的。

“姐姐瞧见了,那我走了。”

“姐姐还想问你这只蛐蛐能换多少米啊。”

“能换一升呢。”

“那姐姐给你一锭银子,换你这只蛐蛐可好?”

那孩童再次扑闪着眼中的不可思议:“姐姐说话当真?”

“那是自然!”

我立马去掏银子,糟糕,竟然忘了我是从蛐蛐变回来的,不是从宫中出来的。不对,亦是从宫中出来的,可没有带银子。男童的眼神已黯淡下去。

“姐姐骗人!”

蓦然间,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左丘末与落苏。他们定是来寻我的!他们肯定带有银子的!我灵机一动,对那孩童道:“姐姐绝不欺你,你且等我一下!”

我跑向落苏,拽着她的衣袖,声泪俱下:“小姐救命,我家老母卧病在床,急需抓药医治。可家中值钱之物均已变卖,实在无其它良策,恳请小姐借我一锭银子,来日做牛做马必还!”

落苏最是心软,平日在宫中,我看了话本讲与她们听,她总是哭得最稀里哗啦。我如此煽情又如此之孝,她必相信。

只见她瞅了瞅左丘末,慷慨地说:“姑娘孝义感天动地,你我相遇更是缘分,这银子你尽管拿去用便是!”

我欢天喜地从她手中接过银子,匆匆去找那男童。本公主的形象可一向是立得住的。

我打开竹笼盖子,将那只黑色的蛐蛐放了出去。去吧,去找你的王吧,再也不要被捉住。

左丘末和落苏还未走远,他们怀揣着我的画像正在打探,当然徒劳无功。幸好我戴着斗笠,话本看得也多,方才表现颇佳,他们并未将我认出。我暂无去处便索性随着他们入了驿站。许久未曾享用人间美味了,待填饱肚子再说。

“末公子,如若找不到公主我们回去会不会人头不保?”我忽闻落苏问道。

我心头一震,若因我牵连无辜之人我必不忍。

“怎会。不论找到与否,大周的公主定会安然无恙地与北狄通婚!”左丘末道。

“哎,想来生在皇室也未必是件好事。那我情愿咱们公主不回来,若是回来尚要被送去通婚,不回来便没了公主身份亦可逃过一劫。只求平安无事便好。”

我愣住了。父皇应允过我,我的婚事可自己做主,如若一辈子不嫁也是允的。怎会变卦如此之快?我得回去问问父皇。可……可万一是真的,岂不是再也出不来了?落苏不会胡说,左丘末更不会。那日,从昭华宫墙上摔下来,如若不是已摔了半条腿,父皇亦会打断我半条腿的吧,那时他看我的眼里全是嫌弃,嫌弃我没有丝毫公主的仪态。那日,我在灵栖园跟在太子哥哥身后,他看到我就叮嘱哥哥,玩乐之事不要总带着我,该为我筹谋婚事了。我忆起来了,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幺女,那是在我九岁之前。自古帝王多薄情,女人也罢,女儿也罢。

我心意决绝地离开驿站,凭本公主的聪慧,一定闯得了天下。可就在我踏出门未走几步,只觉头上吃痛,眼前一黑,晕将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双手双足被捆,嘴里还塞着异物。时也命也。我垂着目,千方百计用手指拨弄着,竟拉出一条汗巾。原是被这玩意熏醒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四周清寂,此处莫非是一家黑店?这个左丘末,枉有一身功夫,主子在眼前消失竟毫无觉察。哎,此刻怨谁都是无用。忽听门外有一人喊:“莫再瞌睡,看好了!这个吃霸王餐的,主人瞧她尚且标致准备卖个好价钱呢。”

真是气死我了!那个织凌,把我扔下也未曾留下银两,害死本公主了!再落到我手里,定将它的触角拔了!倒也怪我,怎么没向落苏多要一锭银子呢?我在骂骂咧咧中不知何时睡将过去,又在一阵熟悉的“啾啾”声中醒过来。趁着月色寻找,果真是那个小蛐蛐殿下。

“你害得本公主沦落至此,该当何罪?”我终能当着它的面臭骂它了。

“公主殿下,莫生气,是我一时疏忽,可我们蛐蛐无需银两。你瞧,我刚想起来便匆匆来给你送银子了。”它的前脚一踢,果真有一袋银子掉落在地上。

“可你是如何进来的?”我话音刚落,顿觉问了一个蠢问题。

可是眼下,即便有了银子也无法逃脱了。那人意欲将我卖了换更多的银两,亦或,是知晓了我的身份,要把我送回皇宫?不,我断然不能回去,坚决不能通婚。

“你可有法子救我出去?”

“嗯,法子倒有一个,我如何来去,你便也如何来去。”织凌慢条斯理地道。

“再幻化成蛐蛐?”

“甚是。但是幻形术尚且只能使用三次,你已变身两次,若变回蛐蛐,兴许永远也变不回来了。你可想好。”

“那可能言语?”我陡然发觉我竟不厌恶蛐蛐之身,只是讨厌那无法沟通的“啾啾啾”。

“这有何难!”

“那行,我应允了。”说完,我竟从它黑油油的眼睛里觑见一丝别样的东西。与此同时,我的身形不断缩小,待到和织凌平视之时,我已是蛐蛐之身。

“咳……”我尝试着开口,果真不再是啾啾之声了。

“织凌,你可知我名讳?”我问。

“当然,公主殿下,您名唤云霓。”

“那你以后便唤我云霓吧。咱们速速离去。”

一声“呦呦”传来。“大角美人!”我瞥见了等候在外的雪糜。

“对了,织凌,你怎知我被关在此处?”



(番外)

驿站外墙,一男子和一女子劲装趴在墙头。

“你确定她是公主?”

“当然!”

“那你为何白日不说?”

“众目睽睽之下,你敢保证没有皇上耳目?她还沾沾自喜自以为骗得了我,当街借银子,开口就是一锭,除了她哪有平民能做得出来?”

“你可知她拿那一锭银子干嘛了?”

“我不知你知?”

“她去买了一只蛐蛐又放了!”

“什么?你怎不早说,我也去捉蛐蛐卖给她好了!”

“没用,她买蛐蛐的银子还不是你给的。”

“哼!赶紧下去救人吧!”

男子一跃而下,又接住跳下的女子。俩人绕到柴房门口。男子飞身上前,两拳击出,看守的小厮已晕倒在地,手中利剑劈下,锁链断裂。女子迅速推门而入,里面空空如也。

“人呢?”

“你确定你没打瞌睡?”

“这锁是你劈断的,人是你打晕的,这驿站老板总不能派人守着一个空房间吧?”

“你确定是这家驿站?”

“我们就是在这里用饭的,我故意说出那些话给她听,听完她就气呼呼地走了。然后我就看见那老板派人抓了她。”

“会不会是关其它别院了?”

“会不会是障眼法,也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要去领赏?”

“领赏也是拿着霓裳羽衣,敢领公主去领赏的,皇上都会杀了他。”

“那还愣着干嘛?”

“去哪?”

“ 青楼啊!公主国色天香,准是被黑心老板卖了!”

……

“对了,末公子,你说皇上会杀了知晓公主失踪的一切人。福黎还在霓裳宫扮着公主装病呢。咱们救出公主是带回去呢?还是怎么办?”

“你若想带她回去干嘛说那些话让她离开?”

“那我们不去救了吧。”

“不行!公主怎么能去青楼那种地方!”

“天哪,好难抉择!咦,你听到蛐蛐叫了吗?”

“听到了。那是在唱歌。”

“哎,生而为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蛐蛐快乐呢?”

“别废话!救出公主你就去做蛐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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