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夏天，老板开车送我去公司上班时，交给了我一项困难的工作：为我们公司物色一名有经验的会计，并且要接受安大略省最低薪水标准。我忍不住指出其中的荒谬之处。“老板,”我说道，“这样的薪水，只能招到那些走投无路的留学生。但凡有点经验都不会接受这个工资。”
我的老板冷静地指示我在 “约克论坛”（一个受欢迎的加拿大本地中文网站）上发布招聘广告，并将工资列为可协商的。
当我在论坛上登录公司的账户时，我想起了在我开始为公司工作之前，在这个网站上看到的无数招聘广告。而那时，我对华人公司的潜规则一无所知。华人论坛上数以百计的岗位空缺，让我以为再不济还可以去华人公司“骑驴找马”。我想，凭着我受过当地的教育，以及有当地的经验，他们应该会迫不及待雇佣我。当我真正加入一家华人公司时，我才明白那些招聘广告只是华人雇主的一种伎俩，用来对付那些因为工资太低、工作压力太大而经常换工作的雇员。店铺老板并不关心我的履历，他们关心的是我是否拿到了工作签证，是否会对他们造成困扰。
在加拿大，招聘可以有多种目的，包括雇用合格的员工，了解就业市场，以及宣传公司。不幸的是，我们的老板利用招聘来谋取私利，例如为他出租的房间做广告，并宣传他妻子的直销产品。
作为一个无法提供职业发展、高工资或技能发展机会的小公司，我理解老板为什么自信地认为可以招到人。因为我们公司能提供的最大价值，并不是帮助员工学会如何把自己的职业素养用在加拿大的工作场景中，而是能为他们的移民申请增加分数。
大部分中国人移民到加拿大，都会经过一种叫做“联邦移民快速通道”（Electrical Electronics）的程序，将申请人的学历，工作经历，年龄，婚姻状况等资料分解为可以排序的数据。移民委员会会按照分数排名，邀请那些符合条件的人获得永久居住权。对于加拿大的学生来说，他们通常会通过 CEC的通道移民。这个通道最关键的要求是需要一年以上的当地工作经验。
原本我已经不指望能招到什么好苗子了，结果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工作申请中，发现了一个在“四大”实习过的研究生。她是半年前毕业的，似乎还没有参加过正规的工作。大概是怕对方不相信，她还附上了自己的实习证明。在看到她的履历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确定了她的申请，同时也把我们公司的具体信息告诉了她，没想到她也非常重视我们公司提供的这个机会。
挂了电话，我高兴地对正在看抖音的老板说道：“我们太幸运了，有个做过‘四大’会计的人，要来应聘我们公司。”我刻意模糊了实习和正式员工的边界。
我的老板很镇定地提出了一个在我看来近乎常识的傻问题：“在哪四大做过？”他把“四”字咬得很重。很显然，他认为我想说的是：应聘者拥有四项重要的实习经历。我把应聘者的简历和实习证明都拿了出来，递给了我的老板。
老板既没有接，也没有看，继续刷看抖音，让我的递出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他问：“那她为什么投我们这里？”
我想了想，解释说：“应该也是为了拿到身份吧。”
老板不带情绪地说：“那约过来见一下吧。”我知道老板叫她来并不是真的对她感兴趣了，而是看在我极力推荐的面子上。
老板不在意应聘者的大公司或者名校背景。就像他说的，唯一重要的是：要有工作经验。他希望应聘者只要入职，就可以在公司工作，不需要培训。小公司的会计日常工作很简单，主要就是记账，开支票，应聘者再高的学历或者经验对他也没有意义。
在这个鼓励移民进来的国家，EE分数要求年年上升的背后是不断提高的申请者的学历背景。但事实上等真正国内申请者落地加拿大，学历也许是最不值钱的一种特质，有时候甚至不如体力更让人看重。国内的学历可以在EE系统上获得分数，但相应的移民通道名称直译“熟练的工人”（Federal Skilled Workers），并没有承诺过获得的学历能在加拿大有任何认可，这也就是所谓的“学历清零现象”。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清楚在华人中这种情况是否普遍存在。在我加入这家公司之前，我也不知道公司之前的雇员都离开了。公司表面上一切如常，但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工作。上司强调，这次疫情期间，公司没有太多的顾客，我自己能处理好。公司面积很大，从前台连通到仓库，再连通到工厂。我望着那巨大而又空荡荡的办公室，心里却是害怕的。
我期待着公司再招一名雇员。苏菲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个留学生，教育程度也差不多，并且我在电话里感觉她很随和。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期待，我才会像带着滤镜一样看她。
苏菲到公司比约定的面试时间要早二十多分钟。我隔着店铺玻璃看她，她穿得很讲究。七月初的多伦多，气温三十多度，她还是穿着长袖长裤的粉色西装。她昂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与这间凌乱不堪的小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即使天气很热，但是她还是在门口等着，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觉得她也像我当初那样，过于拘泥于心中的规则了。于是没等她进门，我就拨通了老板的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面试的人来了。”老板回答说他正在来的路上，请应聘者稍等片刻。
我的老板像往常一样不守时，我在柜台前那张矮小的桌子后面坐立不安。老板的时间只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当顾客询问装修队什么时候会到达的时候，老板就会说早上。顾客追问大概几点，老板会说：“哪儿有几点可言？路上堵不堵车，装货多久都未知，只能说是早上。”他对能说服自己的逻辑深信不疑，并推广成宇宙真理。
苏菲进店时，我还有事情要忙，就只给她简单说明了下情况。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和我搭了话，目的居然是要到我的微信号。我想着都是同龄人，就点了通过。后来老板偶然知道我们有私人联系方式后又批评了我，对我说我不能加同事的微信，否则有泄露公司机密的嫌疑。
我们公司的面试很简单，就两轮：我在电话上面试完基本条件后，老板约人来店里看看本人谈吐如何。老板对自己看人的能力很得意，他看人主要凭借他多年练就的看面相能力，他认为一个人奸诈狡猾或者温和大度都是能从长相上表现出来的。
老板姗姗来迟后和她进会议室聊了一会儿，聊完甚至送她到门口。她没有那么强的职场意识，当着老板的面和我挥手再见。我向她点头示意，并没有表现出与她很熟悉的样子。而老板只是静静看着我们的互动，没有说话。
因为我家离老板家很近，加上疫情的缘故，所以每天老板会把车开到我家门口载我上下班。面试结束后，回家的路上，我问老板觉得她怎么样，老板说可以让她来试试，她家里“成分”很好。于是我问老板要录用她了吗，老板说还要看看。
我盼望她能成为我未来的同事，所以我主动给老板讲了她的几个优点，比如守时，比如学历和实习经验很好，看起来很专业，很有礼貌。老板对我的热情补充，和她离开时候的招手很介怀。于是他告诫我：招人要以公司的利益为重，不要把个人感情放到公司之前。
当然他录用了苏菲……
与之矛盾的是他后来说自己的大女儿，和应聘者同年出生，名字也叫Sophie（苏菲）。我觉得他肯放低要求，找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来试，理由并不一定像他说的一样公正。“不要把个人感情放到公司之前”的对象，只限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