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骆驼草)22

   

“格桑梅朵”

1973年,宣传队驻地转址到了德旺州的连云县。

连绵不断的山脉,有一座高耸云端的雪山。远远望去,那山顶白雪皑皑,一年四季总是那样晶莹剔透,当地人说,那山顶早已经超过了海拔六千多米。

雪山洁净肃穆,晴天时,有白云萦绕山间。阴天时,雾气蒙蒙,为雪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山顶已是鹅毛大雪,山腰却细雨霏霏,山下则清风拂煦。如此景观,不来到雪域高原真的是难得一见!

藏族牧民说,这山有生命,人们都管它叫“神山”,在宣传队驻地,就经常可以看到,有男女牧民从这里经过,去到对面的山下,面对“神山”,手握转经筒,跪趴在大地上,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在那里虔诚地祈祷。“神山”就像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神像,默默地注视着脚下这些信男信女们,护佑着这片大地,牵手山峦,俯瞰草原。

盛夏,山腰里的冰雪开始慢慢松软融化,大地被静静地滋润,催发着那些顽强的高原生命。随着山下气温的上升,山腰的融雪,伴随着泥沙艰难地,自上而下开始缓缓滑行。

别看那“神山”顶上常年白雪皑皑,可山腰却是翠绿葱葱。一棵棵硕大粗壮的连云杉、圆柏,遮天蔽日。枝条针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你牵着我,我扯着你,迎着阳光,可着劲儿地向上盘旋着,伸展着,生长着。

林间,那些连年不断落下的残枝败叶,在林间堆积成了一层层厚厚的暄絮,人的脚一旦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呀呀悉疏声响,就会惊起那些叫不上名字,美丽的鸟儿,它们噗噗愣愣飞出森林,继而很快又一次淹没在了浓密之中。此刻,脚踩暄絮,便会泛起阵阵草木清香,这气味只有亲临这诺大的森林里的勇士才有权“享用”。

行进在丛林之中,间或,你会突然惊喜地发现,在不远处,会冒出来些许新鲜的蘑菇。说来也怪,蘑菇们好像是事先相约好了似的,要么一只没有,要么,一旦出现,那就会是一大窝、一大群,成帮结队的。俯下身去,轻轻采起,掰开来,乳黄色的菇体便会惊喜地出现在你的眼前,顿时,一股清香沁入鼻息,那些大地的“灵气土息”直透肺腑,整个人顿觉清爽。

在浓密的森林里行走,偶尔也会碰到一种小狗般大小的动物。但至今,大伙儿尚叫不出它的大号!只见它通体灰黑,或单个出行,或结伴嬉戏,忽儿从这棵大树跃向那棵大树,稍倾又相互追逐嬉戏,鸣叫声,淹没在了茂密的松柏丛中。有次,那小家伙就从安文眼前划过,与其说它们在跳跃,道不如说它们是在“飞翔”更为准确些。因为在它们身上前后肢之间,长着左右两片羽翼般的东西,平时你看上去那是它的四肢,可一旦跃起,就像两扇翅膀般,把“四肢”相连,向外伸展开来,优雅并快速地“飞翔”于林海之间。

山脚下,离宣传队驻地不远处,黑黏的土地上,成片的油菜花正值盛开,满天遍野铺满了整个山坡,像天女下凡,刻意在这里编织起来的巨型地毯,放眼望去,金黄金黄的连绵不断。微风掠过,那黄黄的,起起伏伏,波浪滚滚,嫣然成了金色的海洋。走近来,金黄花朵,引来众多痴蜂花蝶,那黄花,散发着阵阵油菜花特有的清香,这馨香混合着黑土地的泥土芬芳,一直溢向远方。

营房外,在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丛的阡陌间,可以看到远道而来辛勤养蜂人的帐房。他们穿梭在一排排整齐的蜂箱之间,蜂儿们出出进进煞是忙碌。

在蓝天白云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你偶尔也会遇到采药人从身边经过。他们会告诉你,在那座高山上,生长着诸如大黄、黄芪之类的普通草药,还有被今人视为珍宝药材的冬虫夏草。更有被那些文人骚客屡颂不疲,讴歌感叹的冰山雪莲,采药人便把手指向最高处:那里!她们就在那白雪皑皑的山顶上。

采药人告诉好奇的安文他们,在冰雪的山顶上,无论你发现了任何一株野草、野花,那怕是你叫不出它的名字也不大紧,重要的是,你要记住:它一定是种药材,起码是具有驱寒功能的草药!

离宣传队驻地不远处的山坡上,常常会出现一大片马群:枣红、雪白、黝黑、土黄……

安文总能够看到那马群的主人:一对儿父女,说是从西宁那边来的。男的看起来四十左右岁,戴着一副眼镜,爱笑,说起话来文绉绉地,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像只活泼的蝴蝶,在草地上飞来飞去,成天嘴里吚吚哑哑,唱着让你听不懂,但又很好听,很爱听的歌。

安文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够结实这父女俩,居然还去过他们家里!

军营旁有一条河,河面不算很宽,但河水很深,水流湍急,那牧马的男人常常会挑着两只大水桶,到河边来挑水。

那天,安文一个人在河边的树下练琴,老远,他来了。走近来,他向安文投来微笑,彼此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扁担的一头钩在水桶上,一头把绳子攥在手里,利用惯性把水桶猛地投向水中,待水桶里装满了水,好拎上来。

突然,安文听到一声惊叫,急忙抬头,原来是那人手中的水桶意外脱钩,被湍急的河水给冲了出去。听到喊声,安文急忙放下手风琴,向他那边跑去,一面对他说着诸如“别急,没事儿”之类安慰的话,一面帮他打捞水桶。

水桶总算给捞了上来。看着满身水渍的安文,男人拎着那只失而复得的水桶,长长地舒了口气。嘴里不住地:“一只水桶要好几块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安文投来感激的目光。

“有时间,欢迎到我家……看看我的马。”说完,担着两桶水向他家方向走去。

说是个院子,其实那就是用树枝木棍扎起来的圈子。马被圈在里面,院落一角有一毡房。

安文还没进院子,远远地,就见那只黑色大藏獒先狂吼起来,它一跳一跳的,发出低沉闷声的叫声,它身后的大铁链子被挣得哗啦哗啦地山响,那样子像是随时会被挣断似的。

藏獒的“吼声”,引得毡房的帘子被打开,是他,他认出了安文,他笑了。回头低声呵住了那只还在狂吠不止的藏獒,然后,伸过手来,拉着安文进了屋。

毡房中央有只土炉子上,炉子旁,有些许牛粪干,安文知道,那是炉子的“引柴”,土炉上,一只大铝壶里的水正在沸腾,壶嘴不断“噗噗”地喷吐着热气,掀动着壶盖儿。一股浓烈的味道冲了过来,安文知道,那是青藏高原人都离不开的茯茶。

一个小姑娘不知啥时闪了进来,她看到一身军装的安文,马上乐了:“我认识你,琴,你是那个拉琴的”。她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快速地从毡房的皮囊里,找出两只精致的小瓷碗,碗里放上块乳白色的酥油,提起炉子上正在翻滚的茶壶,熟练地为安文沏了碗奶茶。然后把另一碗奶茶放在他父亲面前。见她的父亲向她示意,她便如同一只蝴蝶般“飞”出了毡房,须臾,院落里便飘来了吚吚哑哑的好听的歌声。

男人说,他原来是个老师,因为搞运动,说了错话,划清了“界限”。媳妇走了,把女儿留给了他。后来,他被放到这里,来接收贫下牧民的再教育,看管这群马匹。

他们是汉族,小姑娘叫啥,他说了,可安文没记住,只记得,他说她还有个好听的藏族名字: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格桑,藏语为“美好时光”、“幸福”之意。梅朵,藏语为“鲜花”。

“不是汉族吗?怎么给孩子起了个藏族名字?格桑···不过,这名字挺好听的。”喝了口奶茶,安文若有所思地对那男人说。

从那男人的口中,安文听到了关于格桑梅朵的传说,还有那段凄美的格桑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草原大山里出现了一种很怪的疫病,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部落首领也是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一时间,阴森恐慌笼罩着草原大地。

从远处来了位活佛,他用草原上一种花草为人们驱魔医病,人被一个个救活了,可活佛却因日劳成疾累死在了草原上。草原上的人们,含泪送别活佛。由于语言不通,人们只从活佛嘴里,依稀辩出为人们治病的花草叫“格桑”,人们便把格桑视为草原上最为神圣,最为吉祥的花!

花儿们都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格桑和雪莲是一对孪生姐妹,但她们性格各异。雪莲上了高高的冰封之巅,格桑日夜思念着姐姐,她便登上雪山四处寻找,但等她到了山顶,那里已经是冰雪覆盖洁白如银……格桑无比伤心,她深深扎根在了山脚下,日夜守护着,期盼着自己的姐姐归来……

安文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肚子里会是有许多“故事”的人,一个当过老师,如今没有了家的人,一天到晚,以马为伴,风餐露宿····好在,他还有自己的女儿在身旁!

这个星期天,安文是在马群的院落里度过的。

那一天,军营外,那个熟悉的院落突然不见了,马群也没了……只留下了一片空旷的草地,阳光下,葱翠的草地上,一朵朵格桑梅朵,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安文。

多年后,一部叫做《牧马人》电影,重新勾起了安文对那段时光的记忆……那个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满肚子“故事”的男人。

那腮边,永远挂着两坨“高原红”,嗓子里,永远不停,吚吚哑哑唱着让你听不懂,却又让你十分着迷,总想去听的歌声。那歌声似泉水酣甜,在抚慰着男人的心胸。那歌声,像是茫茫草原上的百灵,划过蓝天穿越云层。

还有那张天真无邪,总是带着圣洁地微笑的脸庞。蝴蝶似的,飞来飞去,身后总会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和那些叫不上名的咿咿呀呀的歌声!

……

如果说,那次,和“牧马人”父女相遇是件偶然,可后来,安文去“麻风村”可是算得上是政治处李干事的专门安排:

星期天,政治处李干事来到了宣传队。

“安文,你好!”安文先是一愣。这人是?

“卫生员?怎么会是你呀!”安文认出来了。这个李干事是自己老连队里的卫生员。因为安文在老连队时间不长,就被调到了宣传队,所以,和“卫生员”接触不多,印象不够深。

“哈哈,你怎么到政治处了?”

“我平时就爱写写画画的,那次,我的一篇报道,被青海日报选中,还刊登了,这不,我就被调到政治处了!”

“星期天,没啥子事,自己的时间,来看看你。”

“不会吧!”安文想,这李干事比自己早入伍一年,还是自己的上级主管部门——政治处。虽然说是个星期天,那也不可能专门来看看我吧!

“行,说没事,也没事,星期天属于自己的时间,说有事也有事,今天,我要去宝昌村做社会调查。”说完,李干事扭头,看了看安文。

宝昌村,安文听说过,连云县有名的“麻风村”。据说,麻风病会传染,一旦传染上,那手脚都会烂掉,严重的还会死人呢!

“听说你这人很随和,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安文知道,李干事这是在“将军”呢!

“好啊!”安文一乐,就愉快地答应着。

“那村子可有过麻风病呀!传染上可不得了,你敢吗?”他冲安文笑笑。

“怕个啥子吗!你敢去,我就敢去,就这么定了。”安文学着李干事的四川家乡话,和李干事开起了玩笑。安文心想,有你做伴儿,我怕个啥!

这个李干事人很随和,说话从不大声。听政治处的人说,他特愿意和人“聊天”:聊这场“大革命”,聊国家大事,聊民生,聊柴米油盐,聊B_52轰炸机……

宝昌村在琴水河畔,这是个多民族居住的村落。一间间土坯房,修建在高低错落的土坡上面。村子不十分大,整个村子占据着自上而下的一条山谷,村后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峻岭,由于地势闭塞,加上早年间村子里就发现有麻风病人,所以,除了本村子里的人,外来人进来的很少很少。

走在满是黄土砂石的街上,会听到村子里不时传来公鸡的啼鸣,和那高一声低一声的犬吠。那条流经村落的小河,有个好听的名字:“琴河”。隆冬的山村,偶尔,有人从村街上经过。

一进村就不断有人和安文他俩打招呼,看起来李干事可不止一次来到过这个村子了,看上去,村子里的人和他都很熟。

李干事在前,安文在后,俩人被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让进了他家院子。这是一户回族老乡,一家人见来了俩解放军,走在前面的,他们认识:李干事。

全家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如同久别重逢的家里人,操着生硬的汉话,把李干事和安文让进屋子。屋子的炕炉子暖暖的,进门就感到了股热气。“大胡子”一手一个解放军,说让他俩上他家的小土炕上坐。上炕!安文急忙低下头去解大头鞋带。

“别脱鞋,别脱!赶紧,先上炕!上炕!”大胡子高声嚷嚷着。安文被他那不容回绝的客气所感动,但心想,这满鞋的泥土,怎么着也得脱鞋才可以上炕吧!可他不容分说,硬是不让他俩脱鞋,生生地把他俩“连推带搡”上了小土炕。

“大胡子”是这家的男主人,他爱说爱笑,就是那些生硬的汉语,直直硬硬的,多半安文都听不懂。李干事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把安文介绍给大家,安文是第一次来他家,看得出,全家人都特别的高兴。

屋子里暖融融的。葱爆羊肉,血肠,白面烤馕……。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就摆上了小炕桌。在那个物资缺乏,人们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看着炕桌上这些热气腾腾的菜,安文感到有些找不到话头,坐在一旁的李干事,冲安文笑笑,示意他别太拘束。

“大胡子”喊来他婆姨(那地方管自己的老婆叫婆姨)给安文递过来一双红筷子,安文四下里看看,发现其他人都使用的是黑筷子。“大胡子”似乎看出安文眼中的疑问,他急忙向安文解释说,因为安文是第一次来他家,所以,是这屋子里最尊贵的客人,不仅要坐在正位上,还必须使红筷子,吃饭的时候,还要夹第一口菜才行。“入乡随俗”!主人的热情,真的让安文不知说啥为好了。李干事倒是看起来随便的多些,他又开始了和这家人的“聊”。一屋子的人,说着,笑着,吃着,那阵式,给了安文一种回到家走亲戚的感觉,一进门时的那点儿拘束,也早已九霄云外了。

从“大胡子”家吃完饭,已经是中午时分。看着眼前的这个李干事,安文陡增好感:他一个纯纯正正的重庆人,走进少数民族老乡家里,怎么会那么随和,那么的熟悉呢!村子里的人,见了他,就好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那样的无拘无束!

走到村口,俩人忽听身后有人喊李干事。回过身来,是个三十左右岁的年轻人。李干事忙走上前去和他握手,并向那人介绍身边的安文。李干事告诉安文,他是这村的老住户,过后,虽然他名字安文已经记不清了,可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土族。

“李干事,来村子为啥不来我家?还没吃饭吧?走,走走”。不容分说,安文和李干事已经被他让进了家里。

他家屋子不大,墙正中央是毛主席画像,两侧是毛主席语录。下面是优秀民兵大红的奖状。当得知俩人已经吃过饭了的时候,他的脸上便表现出了些许遗憾,那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他站在那里,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嘴里一个劲:“知道你今天来,这…迟了一步,还是迟了一步。”不过即便知道俩人已经吃过了饭,他还是坚持要他们尝尝他家新炒的青稞面。

在精细的小瓷碗里,先放上块黄黄的酥油,然后加上新煮出来,浓浓的热热的牛奶,最后把散发着淡淡清香,近似咖啡色的青稞炒面抓在碗里,便用手指灵巧地拌了起来。

吃炒面!以前安文倒是听说过,但亲手伴炒面,他这还是头一回。站在那里,“照猫葫芦画瓢”,轻轻地用手指搅拌起来。可能是不得要领吧,那“不听话”的炒面,沾满了手指和整个手掌。站在身后,见安文忙乎了半天,那炒面也没成团儿,安文越忙越乱,越乱越忙,一阵窘态,他不住地抿嘴一个劲儿地乐。

“你以前没有拌过炒面吧!应该这样拌。”那壮汉笑着,一边说,一边重新为安文拿出一只小碗,加好酥油牛奶和炒面,他轻轻地用食指,顺着碗边,让炒面一点一点地接触牛奶。慢慢的,碗里的牛奶越来越少,炒面团越变越大,直到碗里面的牛奶和炒面形成一个大大的面团。

按照他的示范,安文小心翼翼地拌着炒面,终于,一碗炒面胜利地“变成”了面团。拿着手里拌好的炒面团,安文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着。见李干事和安文着俩解放军,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自家的青稞面团,边吃还不住地夸他家的炒面好炒面香,那壮汉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憨憨地冲着李干事他俩乐,一家人都开心地笑了。

打那次以后,李干事来安文他们宣传队的次数就更多了些,后来,安文还听说,这个李干事回到政治处,在和人“聊”的话题里,就又增加了安文他俩“麻风村”一行的新话题。说,安文这家伙,原来听说他是个部队子弟,来之前,想想这个安文,一定是那种“酸不拉几”,满身臭毛病的家伙,想不到,这个安文还是个很随和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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