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这只屏风上的鸟是聂传庆的母亲,她受制于旧时无爱婚姻的束缚,在聂传庆四岁时,抑郁而终。
她死了,屏风上又添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活成了精神上的残疾,即使给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张爱玲用如此凄美悲凉的比喻,在《茉莉香片》中讲述了主人公聂传庆背负上一代人的情感恩怨,将自己视为母亲不幸婚姻的衍生品,自怨自怜,画地为牢,沉溺于过去和幻想之中,并逐渐走向心理扭曲和变态。
他的悲剧是不良成长环境的产物,更是不健全自我认知酿成的恶果。
他自始至终都没意识到:
与过往较劲,失去的是当下;与他人较劲,消耗的是自己。
一、同情谁,就要背负谁的命运
聂传庆的父亲是个封建遗老,吸食鸦片,性格粗暴。因为聂传庆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他迁怒于儿子,动辄打骂,没有给过一丁点的父爱。
传庆四岁时,母亲死了。父亲娶了后母,两个人变本加厉,对传庆时常羞辱和挖苦,甚至把传庆的耳朵打得有点聋。
他二十岁的年龄,看上去却是十六七岁未发育完全的样子,窄窄的肩膀,细长的脖子,有着女性的纤弱。
跟父亲和后母对话时,他会把头低了又低,就差垂到地上去。父亲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后母骂他什么本事也没有。
他从不反抗,从不顶嘴,打了他也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
在这种缺乏关爱的环境下长大,传庆敏感、自卑又懦弱。他急于抓住点什么,来填补内心的情感黑洞。
从一本旧书的赠言里,从仆人间的闲聊里,他拼凑出母亲的故事,并沉浸其中,反复咀嚼回味。他背负起母亲二十多年前绝望的爱,在心里绞了个生疼。
母亲出身于一个守旧的书香之家,爱上了一个叫言子夜的大学生。言家人来提亲,祖父嫌弃对方家庭是做生意的,阴阳了几句,颇是看不起。
母亲暗示言子夜再托人来疏通下父母,但彼时的言子夜年轻气盛,不愿被斥为“高攀”。他放弃了这份感情,打算出国留学。
母亲本是可以一同前往,但她有她的身不由己。她既要顾全自家的名声,又要顾全子夜的前途。
等言子夜学成回国的时候,母亲早已听从家人安排,嫁给了父亲,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消磨自己。
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
这就是母亲的故事,婚后的她,不幸福,不快乐。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这是包办婚姻中女人的宿命,从此被困于婚姻和封建礼教的牢笼,永无出头之日。
母亲的早逝,父亲的打骂,后妈的羞辱,这一切让聂传庆觉得自己不过是母亲不幸婚姻的衍生品,这种意识如同枷锁一般,禁锢了他的精神世界。
一个人同情谁,就要背负谁的命运。聂传庆扛起母亲的绝望,将自己活成了屏风上的另一只鸟。
二、沉溺于幻想,便失去了与现实的链接
言丹朱是聂传庆在大学里的同学,她善良、热情,人也长得漂亮,在学校里朋友众多。
一个在温暖家庭长大的孩子,不论生活是如何的不安定,她仍旧是富有同情心和自信心的。她就像一个小太阳,走到哪里就把温暖带到哪里。
当所有同学都对聂传庆避而远之,言丹朱却总是主动找他聊天,跟他聊选课,聊分数,聊父亲言子夜。当丹朱邀请他参加聚会,想要把他介绍给更多的朋友时,他认为丹朱是在怜悯自己,是在向自己炫耀她的优越生活。
传庆总想躲着丹朱,却总也躲不掉。
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感到分外的不满意。
外面有人传言丹朱在追求聂传庆,后母问他这是不是真的。父亲一旁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 “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言丹朱的父亲正是言子夜,大学里的文学史教授。这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巧合,母亲曾经的爱而不得者,如今正是聂传庆的文学史老师。
正因如此,他憎恨言丹朱,妒忌言丹朱。如果当初母亲嫁给了言子夜,他才是言子夜的孩子。他会拥有言拥有丹朱的一切,完美的家庭,相爱的父母,健康的身心。
一种莫名的、不合逻辑的怒火在心头燃烧,好似言丹朱夺取了本属于他的人生。
除了对言丹朱的憎恨,他还对言子夜产生了畸形的倾慕。
他再也没有办法安心读书,日日沉浸在幻想之中。幻想自己是言子夜的孩子,他痛恨自己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痛恨自己步行的姿态、面部的轮廓都与父亲有几分相像。
他失魂落魄,功课一沓糊涂,被言子夜在课堂上不留情面地骂了一顿。
他哭了,放声大哭。父亲再怎么打他骂他,他只会瞪着眼睛看,不掉一滴眼泪,因为他压根看不起父亲。如今,言子夜的话却如锥子般,让他痛苦、让他哭泣。
他与现实失去了链接,终日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一定会比言丹朱更有思想,更为深沉。
他甚至开始谴责母亲,为什么当初不自私一点,任性一点,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嫁给言子夜。
聂传庆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慰藉,陷入了幻想的泥沼,越陷越深。
对幻想的长期沉溺,导致认知偏差的加剧,易获得虚假的满足感,并忽视当下的责任和义务,从而失去与现实的链接。
三、与任何人较劲儿,都是消耗自己
在圣诞舞会结束的夜晚,聂传庆孤单地走在山路上。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叫。
他一边走一边咀嚼着言子夜骂他的话。
这时,言丹朱追上来,问他为什么不去跳舞。她试图替父亲解释为什么要骂聂传庆,并真诚地建议他在功课上向爸爸寻求帮助,因为爸爸是个热心人,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学习。可传庆并不领情。
他生气地说:“三句话不离开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
丹朱一语中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
传庆坦言他妒忌丹朱——妒忌她美,她聪明,她有人缘!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聂传庆揣摩着,为什么丹朱老是死缠烂打地接近他?难道丹朱爱他?
不能吧。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她实施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无辜的丹朱,对他充满善意和关怀的丹朱,竟然成了他要报复的对象!
“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丹朱沉默了一会,说我不能这么自不量力。
后面他们再度吵了起来,他按住了丹朱的头,一顿拳打脚踢。
何其荒谬,他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将怒火发泄到手无寸铁的丹朱身上。
“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
至此,他变态的心理达到了畸形的顶峰,不光在思想上囚禁了自己,更在行为上对他人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难以想象,一个人情感上的匮乏会像黑洞一样将自己吞噬。他怨恨父亲,谴责母亲,误解丹朱的善意,对言子夜畸形的仰慕,如此种种,让他的心理变态越演愈烈。
与过往较劲,失去的是当下。与他人较劲,消耗的是自己。唯有与过去和解,放过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
写在最后:
聂传庆在对言丹朱的暴力行为中,彻底释放了内心的怨恨和痛苦,但也让自己的灵魂陷入更深的黑暗。这种悲剧结局深刻地反映了人性在压抑环境下的扭曲和崩塌。
张爱玲将聂传庆的母亲和聂传庆比喻成屏风上的鸟,寓意了封建婚姻制度和家庭环境对人无形的禁锢,表达了人在现实面前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