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合欢小镇上的集市口有一棵一抱粗的合欢树,每当盛夏,这棵合欢树便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粉艳艳的合欢花,在浅蓝天幕的映衬下显得煞是好看。
合欢小镇上也有一个同样“出名”的“傻丫头”——何欢。
何欢是被一对老来无子又家中贫寒的夫妇捡来的:那是早早飘雪的初冬的一天,那位善良的妇人像往常一样出门买菜,路过巷口时便看到光秃秃的合欢树下竟有一个微微晃动的柳编筐,她走近,刚刚看清便忍不住“呀”了出来——那简陋的柳编筐里竟是一个包着灰扑扑的棉被的女婴,冻得发红的小脸像霜打的红苹果一样,攥着的小手上下挥舞、胡乱捶打着被子,才使那柳编筐微微晃动着。
那瘦小的妇人胸口泛起一股热,瞬间便湿了浑浊却有神的双眸。她口中喃喃念叨着“真是造孽啊造孽……”,又一边抱起这个可怜的女婴,快步走向巷口家的方向……
“这是哪儿来的孩子啊?”她的丈夫目不转睛盯着妇人眼泪涟涟的脸庞,着急地问道。
“集上镇东头儿的合欢树,不知是哪个丧良心的父母把这孩子给扔了啊……”刚止住的泪水又肆意地爬满了她长了不少皱纹的脸颊,她的一字一句也像针,扎在丈夫的心上——他们年过半百,多年来求子之心一直炙热如灼。他们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这么无情,在这样冷的冬日里,把这可怜的孩子用棉被包了装在柳编筐里扔在人迹稀少的巷口的合欢树下……
“要不,咱家养了这妮儿吧!”妇人满眼渴求的目光,希冀地望着丈夫。
“这孩子就这么被扔在路上,也得是有点儿疾病吧,咱养得了可没钱给她治什么病啊!”她的丈夫叹了口气说道。
“咱先养着,先养着……”妇人擦了把泪,抱起了羸弱的女婴……
(二)
女婴渐渐长大,可不知怎的,无论是学翻身、走路,还是上幼儿园识字,女孩儿都比同龄的娃娃慢了不止一拍。但这对夫妇对女孩很好,从不曾打骂过她,从来都是细声地哄了夸着鼓励着。女孩虽然有些傻傻笨笨的,有这么温厚又有耐心的父母却也是可爱乖巧的样子。尤其是她笑起来,天真纯洁,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悄悄照暖了这对夫妇的日子。
女孩被取名唤作“何欢”:随何父的姓,又是合欢树下缘起遇见了这今生的小女儿,于是便取了这般诗意盎然的名字。
何欢打小就有傻乎乎的可爱劲儿,何氏夫妇也未曾奢望这半路捡来的女儿能有多大的出息、让他们享什么福,只求她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便也是一件圆满功德了——可谁知,这小时候可爱的“傻乎乎”,竟不是简简单单的启蒙较晚,而是实实在在的“傻”:何欢六岁了依然在幼儿园大班里,十二岁竟还辨不清从家到小镇巷口的区区几里的路。
何欢妈妈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何欢爸爸又是懦弱老实,常常做了手工玩意儿去集市卖来补贴家用。可何欢却像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似的,每天乐乐呵呵地跟比她小好几岁的小孩子玩着幼稚的游戏,每天嚷嚷着要吃没长牙的娃娃才常吃的鸡蛋羹,常常走出家门去玩却又常常迷路,唯独记得镇口的那棵夏天开满红霞一般的合欢树,在每每迷了路的时候蹲在合欢树下拿树枝划拉着什么,等着何妈妈来寻她回去。
小镇上几乎人人都晓得这个傻乎乎的名叫“何欢”的姑娘,她总是跟着卖手工制品的何爸爸去集市上,冲每一个路过的人傻傻地笑,有时还“咯咯”地笑出声来。没有人问的出她到底笑些什么,但她的笑干净、毫无恶意,也有许多可怜这个傻姑娘的人主动买何爸爸的东西,背后却小声地议论着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傻姑娘。
(三)
何欢长得真快呀,转眼就十六岁了,可她的心智却还不满六岁。何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头发花白得厉害。夜色朦胧的小屋昏黄的灯,照着脸色同样昏黄的何爸爸。
没过多久,何妈妈便撒手人寰了。这个傻傻的丫头却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总是执拗的在吃饭的时候让何爸爸“再等等”,等妈妈回家吃饭。
何爸爸的眼睛湿了又湿,总算是哄着何欢吃了饭。可谁知老天一点也不可怜这个不幸的傻姑娘——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何欢乐呵呵地跟着爸爸上集;在爬一个陡坡的时候何爸爸用力推着没电了的三轮车、气喘吁吁,却毫无征兆地突发脑溢血永远地倒下了——傻何欢大声的叫着、摇着爸爸:“爸爸你别睡啊,地上好凉,爸爸我们回家、回家再睡……”
从那以后,何欢便成了孤身一人,就像那年,被丢弃在光秃秃的合欢树下……
(四)
傻丫头何欢的衣衫灰扑扑的,像她尚在襁褓时,那柳编筐里的棉被;
傻丫头何欢常常在天暮式微的时候,低着头蹲在合欢树下,等妈妈来接她回家;
傻丫头何欢喜欢上集,坐在熙攘的巷口,流着口水笑嘻嘻地望着来往的人群,可人们似乎都好冷漠,还有人向她吐口水,啐她脏兮兮、蓬头垢面的样子……
何欢二十六岁了,她还是那样傻乎乎的样子,一身褴褛竟再看不出年轻女孩的样子。
一次,她洗了脸梳了头站在热闹的人群里:白白的牙齿鲜红的樱桃小嘴盛了世界上最干净的笑——原来洗干净的她竟是这般肌肤雪白,甜甜的笑竟有治愈的力量。
——可那又怎样呢?她着实是个傻子啊!
“何欢笑起来真好看,可是再也没有人疼她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好忧伤,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可谁知道,何欢,或许不该笑起来这么好看的。
(五)
何欢的肚子竟一日日地大了起来,她坐在自己家的小床上,渐渐变得不知所措。
还好那日,有好心人打了120把何欢送进了医院,何欢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竟像何欢一般,是个爱笑的娃娃——不过总归老天发了善心,让这个女婴生得很健康——何欢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醉人的笑,她亲着挑逗着这个意外降临的小宝贝,竟也是有浓浓的母性和爱意的。
何欢的智力依然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可是对这个孩子却是一点也不曾含糊:她知道要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知道要哄着宝宝睡觉觉,偶时还会学着临床新妈妈的样子轻轻哼着摇篮曲,温柔地拍打着怀中的孩子。
几个月后,好心人们给捐何欢了一笔钱,帮何欢办理了出院手续,也让何欢给这个小宝宝起了个名字——“何笑笑”。
后来,何欢母女被送到福利院,何欢依然像从前一样爱笑,笑容干净得像清澈的潭水,看得到晶亮的母爱。
(六)
何笑笑十六岁那年夏天,福利院新种的的合欢树第一次开了满树的红霞,何欢笑得像个孩子。
“不许你说我妈妈傻!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笑起来比任何妈妈都好看!”何笑笑眼睛通红却攥着拳头,狠狠盯着眼前比她高出一头的男生。
那男生显然也吓了一跳——平时柔柔弱弱不声不响的何笑笑居然也有生气的时候!他悻悻地扭过头去,没再敢多说什么。或许,他也不是有意伤害善良温润的何笑笑的。何笑笑也爱笑,热心却不爱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妈妈哪里不好,她爱自己的妈妈,她有一个愿望,就是长大后种一大片合欢树林给妈妈,她曾在美术课上画过,妈妈看到后,捧着画本笑啊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七)
“何欢那个傻丫头啊又蹲在巷口的合欢树那儿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摇着蒲扇,对身边的几个老太太说道。
“那年她娘走,是在今儿这个日子吧。”
好一会儿,一群人没再说话。
“何欢这姑娘人傻,对娘好对姑娘好,就对陌生人,也是爱笑,倒也不傻。”
一树一树的红霞连向天边,艳艳的合欢花拥挤着笑着、竟也无声地欢快了整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