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
谢宣远眺,江水浩荡,烟波连天。
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明明是随心所欲而行,却好像受了指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到此处,又不由自主地停下。
走了大半个月,然而身负行囊,外加体弱,其实并未走出多远。估摸着,此处应仍是江南地界。谢宣又走几步,发现了附近的一间破庙,庙前杂草足有半人高。
谢宣因为贫穷无家可归,也因无家可归而四海为家,于是便在此处落脚。他把破庙里里外外清扫打理了个遍,方才住下。蒙尘佛像终于重见天日;草木经过修剪,一改先前芜杂,透出几分灵动野趣来。
得空时,谢宣常在江边远眺,看着雾蒙蒙的江面若有所思。
一个春夜,他如往常一般登上江畔离亭,独自饮酒。一轮圆月抖落清辉,湿漉漉地从江上升起。
月圆时节,当起思故之情。谢宣一时有些失神。
那晚,月亮也是这般圆。
小少爷从家里偷了酒,拉着谢宣共去江边。二人鬼鬼祟祟地离家。
江边,更深雾寒,一派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朦胧景象。两人并肩坐在白沙地上,少年气盛,暗夜里如火一般。再两杯热酒下肚,好像真的不觉得冷了。
谢宣抿几口酒,偏头去看小少爷。只见对方执盏,双眼直勾勾盯着江面,眼中不甚清明。
谢宣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江水里那轮月。忽听小少爷开口,神神叨叨道,“你知道,这月亮、为什么江里也有一个吗?”
谢宣当他酒后胡言,笑眯眯道:“少爷,你喝多了。”说着便作势要去抢对方酒盏,两人嬉笑着扭打在一块。
小少爷武艺高强,自是不会输给他。不过片刻便夺了胜,单手制住谢宣,另一只手稳稳端住酒盏,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谢宣双手均被反剪身后,无奈笑道,“好了,少爷,我打不过你。”
小少爷却没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原先的话题,酒力作用下口齿磕磕巴巴。
“据说,月亮原先只有天、天上那一个。天神看了,怕月亮孤单,就、就擎起一盏酒,从云间倒下,变成了江水。
“你看,从此月亮……不再孤单了……”
彼时年少不知愁,一去故园无故人。
谢宣叹一口气,举杯对月。他身后披散的长发,本已愈发灰白,月光洇染下更如雪一般。
白发堆雪,三千悲愁。剪不断,理还乱。
谢宣无端想起儿时与小少爷一同诵读过的一句诗。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春去秋来。
多年穷困潦倒、忧病缠身,加上呕心沥血属文,让谢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满头青丝彻底成了白发,好似成了仙,马上就要翩然飞去。
今日,江畔衰草连天,荻花瑟瑟。凉雨漫天飘着。算来刚过寒露,已至深秋。
谢宣撑把素伞,独步江畔。江风正寒,一袭青衫凌乱舞着,更显他身子骨奇瘦无比。
江畔有座小酒楼,二楼几个公子模样的人,正有说有笑地喝酒。谢宣缓步至离亭旁。忽似心有所感,回头一望,正与二楼一位公子的视线相撞。
那人身着黑衣,背着一把剑,手端酒盏,似乎盯着自己的背影已看了很久。
恰在此时,一直不瘟不火的秋雨猛地浇了下来。视线内像是起了层烟,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宣久久地凝视着原先的地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澄静如潭,幽深无底。
他隐约觉得,刚刚那目光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重逾千钧;好像来此地一趟,就是为了这一眼相望。
好像一路苦楚,全都寂静在了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中。
许是在江边吃了风,染了风寒。回到破庙后,谢宣的咳嗽又加重了些。
捂嘴猛咳一阵后,他虚弱地喘了会气,然后细细地将掌心血迹涤净。
之后几天,外面很是兵荒马乱了一阵。所幸没人注意到这小破庙,谢宣也就安安稳稳地卧床,稍有精力了便继续著书。
然后听说,天子驾崩。新皇继位,改年号为永定。
谢宣仍是过他的潦倒日子,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谢宣不知道的是,好巧不巧,那日酒楼上的公子便是当年他伴读的小少爷,后来入朝为将。少将军英武忠义,跟随者众。
那日,将军在楼上饮酒。忽见楼外有人独立伞下,白发如雪。不知怎么的,将军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在哪见过呢?他正皱着眉苦想,忽然大雨如瓢泼,他只好怔怔望雨帘出神。
随后他接到了小兵传来的战事急报,神色一凛,不顾杯中酒未尽,就快马加鞭出发了。
这位少年得志、英明神武的将军,死于新皇继位前夕的一场暴乱中。一根流矢贯穿了他的胸膛。箭尖喂了毒,不知是何人手笔。
作为先皇心腹之将,也未追随新皇一党——其实将军无心弄权,未追随任何一党。因此生前翻云覆雨,身后却无声无息。只有一众跟随者哭天抢地,哀之如父。
谢宣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几乎终日卧床。
先人说,“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故而他愈发穷困无依,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惨白的脸色、消瘦的面庞,看得人胆战心惊,似乎随时可能双腿一蹬去见阎王。
谢宣虚弱地躺卧着。
浮生所欠,唯有一死。
不对,还欠一个……知交。
一个知心换命、高山流水的知交。
这日,谢宣拖着支离病骨,打算租一匹马去闹市看看。他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他囊中羞涩,连租一匹马的钱都掏不出。老板是个好心人,见了谢宣有进气没出气的尊容,赔笑说,“这边有匹老马,不怎么跑得动了。本打算年底低价当掉。先生若不嫌弃它脚程慢的话,便送给先生吧。”
谢宣再三道谢,摸出几个铜板,坚持要给老板。那几个铜板像主人一般寒酸,边角都上了锈。却干干净净的。
老板挨不过他,只好收下了。
谢宣摸摸老马的头。马顺从得很,亲昵地蹭蹭他。谢宣生出几许同病相怜的意味。这匹老马,谁知是不是也曾为千里马呢?
然后他朝老板一揖作别,上路了。
河汉清浅,星辰万点。闹市繁华,火树银花不夜天。街上熙来攘往,小贩叫卖声混杂着答答马蹄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谢宣打马过市。面容苍白,风骨清癯。一头白发似雪垂落,如谪仙之人。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如果谢宣生于衣食无虞的人家,此时大概正值风华正茂、锦衣貂裘的年纪,或许也是个侧帽风流的才子。
谢宣看着无边繁华,想到了那个抓着糖葫芦的小孩,想到了他天真娇俏的姐姐。想到了娘亲,想到后来便断了联系的小少爷。
想到了自己无人问津的一生。
孤影倦马,好像不属于这烟火尘世。自始至终,与他相伴的都是这轮明月,也只有这轮明月而已。
回到破庙后,谢宣一病不起。
恍惚中,他又回想起那天的秋雨,那天的一眼相望。
人之将死,福至心灵。他一直在思索,那眼神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忽然明白了。像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宣苍白如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永定初年,谢宣殁。
死前,他终是悲哀地呢喃:人间误我。
谢宣一生豁达开朗,常有清风明月入怀。只是他这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些,也太苦了些。
只愿来世,长命百岁,福禄安康吧……
破庙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笔锋温婉,洒逸如仙。
上书: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