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五月,玉米已经长到七岁小孩的高度了,茂密的竹林里却仍有许多刚刚抽出的嫩枝条,葎草和野葛可不管这些,照样肆无忌惮地伸出触须,紧紧缠住它们细弱的小身子。南瓜藤、丝瓜藤像蛇一样曲折蔓延,乱七八糟地伏地而走。
在这片临水的场地上,原先有毗邻的几户人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慢慢都搬走了。不多时,这里就成了一片蔓草丛生的废墟,彻底荒掉了,只留下我妈家仍然守在河对岸。
每一次有意无意地经过这里,我总会犹豫着放慢脚步,同时替搬离的人家感到惋惜。放弃这样一处美妙寂静的所在,挤到闹哄哄的人群里去生活,在我真是无法理解。
然而,我是不能忘记的,他们曾在清冽的河里淘米,洗萝卜;晚归的人把手脚插进河水,洗去田头劳作的泥巴。
在春日正午,野蔷薇发出幽兰似的芳香,覆在女人乱蓬蓬的发上。
夏日有鸣蝉声,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包围住整个河湾,有一些身量稍小的蝉,背上缠绕着斑驳的花纹,栖在矮木上。顽皮的小孩会伸手去捉,那些蝉受到惊吓,“叽”的一声飞过河去,直挺挺的,像还没有学会转弯似的。
秋天到处金黄,收获多数在此时发生,粮仓一满,人便显得温和多了。
冬天的小河结满了冰,每个人都乐意以身犯险,试探着在冰上溜上一圈,不用害怕掉进河里,河水还没有大人一半高呢。
我沿着安静的河边小路走走停停,看到旧日的许多景象依旧安然静卧,内心便获得某种安慰,好似我在此生活过的以往还未曾真正远离。
转过一个小湾,忽然眼前一亮,一棵野生的桑树上结满了紫红色果子,看得人眼馋,我不由得伸手去摘。有些已经过分成熟,轻轻一碰就往下掉。
我心里微微感到奇怪,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桑果居然没人光顾,可见现在的人丰衣足食到了什么地步,何况这棵矮脚猪一般高的桑树就长在路旁呢!
我是不管不顾的,我就爱吃桑果。我爬上小土墩,足足采了上百颗。
不过你最好不要细看,桑果上面大多沾了一些蛛丝,白蒙蒙的,像毛玻璃,要是你挨个儿仔细分辨,可会显得没劲。再怎么说,你不会乐意吃蛛丝这种东西的,虽说它算得上是天然之物。我妈推辞再三,最终拗不过我一番美意,敷衍着吃了几颗。
我把桑果摊在掌心,当稀罕物给村民看。它们长得多齐整啊,汁液饱满,惹人喜爱。但乡下人看见了,只是有礼貌地夸一句,并不会伸手拿一颗放进嘴里。
我渐渐明白了,我妈和她的同乡们,一点都不稀罕桑果了。甚至,我妈已经全然忘记了这种食物在我小时候充当的角色,桑果这种东西的地位,已经降到可有可无了。
我妈胡乱吃了几颗桑果,也只是不想扫了我热切的兴致,在她的神情里,我没有发现一丝怀旧的意味。
我沿着小河散步,同时辨识植物。那些小时候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花草,现在都可以给它们一一摁上大名。
自从在手机上安装了“形色”这个工具后,只需要轻轻按一下快门,我就像神农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鉴别所有植物,不必因“尝百草而脸为之青”了。
长满了烂糟糟火红色果子的构树,长着猪耳朵一般阔大的叶片,风一吹,它的果实啪塔啪塔直掉下来。这真是一棵有声有色的树。
小时候我把它想象成杨梅树,我多么希望那些火红色的果实就是杨梅呀!我仰头观看,流连忘返,试图把我的幻想变成现实,眼瞅着天边渐渐消失的淡红色光线,终于灰心失望,慢慢走回家。
那棵一半树冠的影子在河里的合欢树,开的花气味浓郁,形状唯美,半数都洋洋洒洒地落在河里。小时候的我对它真是一点都不喜欢,可在如今的我看来,一个好的名字就足以使我浮想联翩,掐出一首像样的小诗了。
还有一棵楝树,长在坝边,歪扭着身子,你不大用正眼瞧它,等它开出满树丫的花来,你方吃了一惊。那满枝满桠的紫色小花,串连在一起,娇小,气量狭窄,只向春光展示它的美和从容,同时催人安眠。
这次回家我忽然看见了,就大惊小怪地指给妈妈看:“哎呀,这儿有一棵开花的树!”我妈正在剥一个香蕉,她睃了一眼我指的方向,轻描淡写地说:“楝树开花拖拖困。”我默默玩味这句话,觉得找到了我妈隐藏于内的情怀。
东侧是一棵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我家历史的棕榈树,树头够得着两层楼的窗户了。我妈想当然地认为,就是这棵棕榈树阻挡了来自公路的大部分煞气,使我家多年得以风平浪静;偶有小难,总能转危为安,都是这棵树的功劳。
房子周围是成排的水杉木,种这些水杉的时候,我还很小。
我爸拿着钢皮尺量来量去,挖一个小坑,画一条直线,眯着一只眼左右比划;再挖一个小坑,画一条直线,挥舞着手臂大声发出指令。他一定在想象中把水杉树当成士兵来调教了。
我妈很不想看他这迂样,不动声色地对他翻了翻白眼,跟我交换个轻飘飘的眼神,赶紧把小水杉塞进坑里。等我妈全部种好了水杉,我爸还在东量西量,嘀嘀咕咕。
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水杉长得飞快,没过几年,这些成排的水杉终于如我爸爸所愿,长成立正的士兵模样了,除了它们不会喊口号之外,应该符合了我爸的某种期许,看上去他满意极了。
房屋前后的绝大部分树木的分布排列,事实上都是我妈一个人说了算。
河边一棵大桑树是我和她当年一起种下的,那年我只有十四岁,我当时劲头特别足,掘坑浇水,满头大汗,我妈笑嘻嘻地在一旁看我干活,指点我埋树的深度,指挥我把一根鱼肠埋在桑树根部的两尺开外。对我说,等桑树的底盘长结实了,才能吸收地里的营养,所以一定要把鱼肠埋到远一点的土里,记得我当时深感佩服。
尽管后来我想到,兴许不等这棵桑树苗长结实,野狗就会刨开土层,和地里的虫子一起,瓜分掉这顿腥味大餐;何况这棵小桑苗既矮且弱,又植在路旁,行人一伸手就可以将它连根拔起,村子里有的是捣蛋的小孩。
不过,也许是上天眷顾,这棵桑树最终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长成了通天的模样,比周围所有的树木都高出一大截。
在物质短缺的年代里,这棵桑树不仅提供了我和弟弟美味,还给我们和村庄里另外几个小伙伴带来了无限乐趣——有人爬上去,伸展双臂,表演金鸡独立;有人岔开腿,左右摇摆,以展示自己无畏的技艺。
要知道,桑树的一大半是临水的,而且桑树的枝干由于不断有人攀爬,已经滑溜,只有胆子足够大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七月里,那些胆大的人总算收获了他们冒险得到的奖励:大把大把的桑葚和赞美。在地下捡拾桑果的孩子扯着大嗓门恳求,同时奉上不嫌过分的溢美之词。
树上的英雄们得意洋洋,使出浑身解数——有的踩着细细的枝条左右摇晃,那些熟透了的桑果便像雨点一样往下落;有的便用力扳断枝条往下扔,引得地下的人大呼小闹,你推我抢,好一阵忙乱。
枝条上缀满了果实,有的红彤彤,有的紫微微,每一颗都那么好吃!
我妈担惊受怕,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摇摇晃晃的人影儿,双眼含泪,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下树来,总得等到所有的小孩都离开了,她才安下心。凡此种种,虽然已是多年前的往事,而今回想,仿佛犹在眼前。
我妈骨子里特别胆小,她只是嗓门大,所以听上去显得理直气壮,其实根本不是。孩子们都不怕她,她用眼泪征服我们。
她是从旧时代里走过来的人,但她对新事物倒也并不过分排斥,有时甚至抱有乐观谦虚的态度。遇到我她也没辙,在她面前我有些没大没小,但我会讲道理给她听。
没读过书的人真是好“唬弄”,遇到她生气了,不开心了,往往我一通话就能让她破涕为笑。我尽力往说教的路上赶,多半是我妈的缘故。
我适时夸夸她,她便咧开嘴呵呵笑,她的牙齿已经不全,却有了点慈祥的样子了。
年轻时她可是一个犀利的美人啊!现在老了,年轻时的容颜已然不复存在,唯有在她眼眉聚拢处,隐然有力不能及的关爱和对子孙后代的担忧,就像一棵时刻在聆听的老槐树,渴望用自己经验的真知灼见来铺平儿女们的未来之路,天下的母亲无不这样。
时光之手举重若轻,在记忆的模板上刻下多重印痕,一笔一划,没有片刻安歇。它不仅在青春俊美的额头上,刻下繁复的皱纹,也在过往的生命里刻下无法抹去的经验,伤感,欢笑和爱,以至于你一旦碰触,就会生出异样的情愫。那些记忆深处体味到的苦辣酸甜,像阳光照耀下一页页翻过去的滚滚稻浪,热烈而古怪,绵延不绝,背后永远是蓝天丽日。
晨昏中的山水草木,苍穹下的阳光雨露,有形有色,我们享受并吟诵,为此念念不忘;然而父母之恩泽,饭菜之甜香,暖心之碎碎念,虽在形色之外,却更令人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