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黄桷坪
/文林
多年以后,我坐在“胡蹄花”店里的长板凳上,想上个世纪80年代初和一位叫珠珠的女孩吃蹄花的情景时,心里依旧很温暖。珠珠是川外英语系的学生,她那天是来向我告别的。珠珠说她下月就要去法国了,得先回家跟父母、弟弟妹妹呆一段时间。珠珠还跟我说,她今天吃完这碗蹄花,就把我和黄桷坪都记住了。
黄桷坪位于长江西北岸,九龙坡区的东南端,是重庆主城重要的铁路、港口、码头货运集散地。著名的四川美术学院老校区,就在黄桷坪正街108号院内。我当年在此学习时,黄桷坪还处于城市的边沿。整个街道不仅人烟稀少,且除了正街百米内寥寥几家商铺外,便再无别的热闹地儿了。
在我的记忆中,常常有这样的一幕:清晨,细雨朦胧,一只鸟越过屋脊,停在鹅黄色的枝叶间啾啾地叫两声,又箭一般地射向远方。这就是四川美院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而这一印象对于就读过这所学校的老一代艺术家而言,可谓都不陌生。因为,他们的梦想就是在这样的早晨孕育而出的。我曾在母校诞生70周年的聚会上问过几个同学:大学四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们几乎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校园。是的,那些土红色的苏式小洋楼和曲径通幽的园林,确实在上个世纪构建了四川美院辉煌的历史。
我那时和珠珠每周见一次,若是她来我这里,午饭后通常会沿着23路公交线散步。我们有时往南去九渡口看长河落日,有时则向北从滩子口下到九龙坡火车站再顺着铁路返回。这也是美院学生喜欢走的一条恋爱之路,其好处在于既私密又浪漫。如果遇到下雨,又恰逢忘记带伞,恋爱的两个身影就会比平时更紧密地拼到一起,然后用一件风衣或牛仔服撑开在头顶,把两颗脑袋连同肩膀一起遮住。当然,我有时也会一个人去雨天的铁路上行走,将自己沉浸在轻薄的雨雾中,小声背诵普希金和雪莱。如果碰巧遇上一列客车,我的思绪就会被绿色的车厢拉到故乡,回到童年时代那些开心的日子。我画过许多雨景,但没有一幅令我满意。后来我终于明白,画雨景最难的是要画出它的“意”,就像画一个忧伤的女人,不仅仅在于画好她的五官,而是要画出五官下藏着的万般离愁别绪。
美院的学生大多喜欢泡茶馆,一是那里每天都有许多长相各异的茶客,可作为模特儿供大家练速写功夫;再者茶馆里闲适自在,干什么都没人管,要是实在觉得无聊,还可以伏在桌上睡一觉,把早上没做完的梦延续下去。如此一来,离学校不远的望江茶馆和海员俱乐部,就成了大伙儿聚集的地方。最有意思的是在寒冷的冬天,外面的雨雪敲打着帆布挡风篷,不时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嗒嗒声。而方桌下搁着的一盆盆炭火,此时已把屋子烤得暖洋洋的。一位卖油茶的小贩挑着担子打外面挤进来,隔着缭绕的烟雾,呵着手或者搓着耳朵,很卑微地问一旁正在画画的长发青年:“要不要来碗热油茶?”于是,那个青年就会很有点怨气地站起身,掏出一毛五分钱递给小贩并说道:“啷个这么晚才来哟?给我多放点芫荽。”
如今30年过去了,这些景象早已被城市的飞速发展所抹去。我不知道现已搬迁至大学城的母校,是否也有着令人难忘的生活背景?但我知道一座学府的不朽,除了有雄厚的师资力量和好的教学理念外,还与周围的一切密切相关。比如美国的哈佛离不开查尔斯河,英国的剑桥更是同剑桥镇融为了一体,即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巴黎大学,也是和市中心拉丁区林立的书店和咖啡馆分不开的。因此,我一直认为黄桷坪之于四川美院,就是人们说的水和鱼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