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尽头,空气里悬浮着消毒水、绝望和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的味道。日光灯管滋滋作响,白得晃眼,将诊室里那位中年医生严肃的脸映照得毫无血色,像是在某种无菌标本盒里。
“……情况就是这样。”张医生的手指敲了敲面前摊开的影像片,塑料薄膜发出轻微脆响。“胶质母细胞瘤,四级。位置凶险,侵袭太快。手术意义不大,放疗化疗……对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副作用可能比延缓效果更剧烈。”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落在对面的年轻女人身上。“保守治疗,尽可能提升生活质量。预期……三十天左右,或许上下浮动一周。叶昕,你还有什么问题?”
叶昕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刚从身体里被强行抽离出来,正漂浮在头顶三尺高的地方,冷眼旁观着下方那具名为“叶昕”的躯壳。躯壳的手指在硬质座椅的边缘收紧,指甲压出一道苍白的月牙痕。疼痛似乎被延迟了,麻木感先一步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灵魂抽离时带走了绝大部分感觉。
“明白了。”下方的那具躯壳开口,声音是叶昕自己都惊讶的平稳,像是一泓不起波澜的冰水,只字不提刚被宣判的死刑日期。“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她甚至礼貌地点了点头,起身时腿没有一丝颤抖。
三十天。悬着的铡刀终于落下了刻度,精确到令人发指。
走出诊室,医院特有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叶昕拿出手机,机械地操作:退掉市区那个租了两年、被她布置得曾像个小家的工作室式公寓——她需要尽快清空那里,不能留一丝生活过的痕迹让人凭吊;将所有能动的积蓄分成几笔,定时转账给远在外省、身体同样不算硬朗的姨妈,备注是“项目奖金”;给导师发信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疲惫,表示因个人原因无法完成接下来的实习和答辩,放弃唾手可得的顶尖医学院神经外科毕业资格。动作流程清晰高效,像是在执行一项代号为“清除”的绝密任务。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内心OS:项目奖金……呵,这项目名称大概叫‘叶昕毁灭计划’。)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收尾工作。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略过那些充满温情噱头——“让生命最后一程充满尊严与爱”的殡葬广告,精准地停在了一个简洁、近乎冷漠的页面。
「白事无忧」——江屿
承接业务:专业遗容整理、上门收殓、入殓殡葬一站式服务。价格透明,流程清晰,手续从简。最擅长处理:无主遗体、无人照料身后事。执业理念:生者有其愿,逝者有其尊。
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基于坐标的线上沟通入口,预约需提交电子申请并预付定金。简介里没有一句废话,冰冷得像一份法律合同条款。叶昕飞快填完表格,勾选所有服务项,付款一气呵成。(内心OS:没人收尸的死鬼?精准定位客户群体。江屿,你的风格还真是一点没变。)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医院墙壁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钝痛从太阳穴后方席卷而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硬是把那声闷哼咽了回去。
很好。最后的失控也被扼杀在萌芽里。至少,终点可以由她来决定怎么走,不必惊扰任何人,不必忍受怜悯的目光,不必给谁添麻烦——尤其是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的人。
砰——砰——砰。
三天后,规律的敲门声在叶昕临时的廉价短租公寓门口响起。这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叶昕正蜷在唯一的一把旧靠背椅上,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她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才支撑起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浮的棉花上,走到门后时已微微喘息。(内心OS:效率高得吓人……这种服务要是能送外卖多好。)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和莫名的心悸,她拧开了门锁。
门开的瞬间,公寓楼道里那点昏黄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却也只够勾勒出门口一个极其高大、轮廓分明得像切割好的大理石的黑色剪影。那人穿着一身笔挺得毫无褶皱的黑色西装,手上提着一个沉稳的深色专业工具包,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隔绝的气息。
然后,光线爬上了来人的脸。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了,连那钻进来试图打破寂静的风,也凝固在半途。
叶昕大脑深处“嗡”地一声巨响,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所有血管里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凉和一片雪白的空茫。她认得这张脸。五年了,无数次午夜梦回试图用酒精麻痹却又清晰印在灵魂深处的脸。只是那些记忆中鲜活灼热的少年意气,被如今刀削斧凿般的冷硬彻底覆盖了。
江屿。
站在她门外的“白事无忧”专员,是她五年前在盛大的毕业舞会上,当众甩掉、用一条“我们不合适,分手吧”的短信彻底结束关系的前男友江屿。
江屿的眼神在看清门后人的瞬间,从职业性的、带着点无机质的审视,骤然燃起一场失控的风暴。震惊、难以置信、滔天的愤怒……最后迅速冻结成比西伯利亚寒冰更凛冽的实质。他薄唇紧抿,下巴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锐利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手术刀,一寸寸剐过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最后钉在她努力维持镇定却难以抑制微微睁大的瞳孔里。
他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了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病入膏肓的女人是谁——叶昕。
下一秒,江屿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转身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抱歉,订单取消。”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硬得如同钢铁碰撞,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我给谁收尸,也不可能给你收。”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冷硬像一根冰棱,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叶昕强撑着的镇定外壳。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不是恐慌江屿的恨,而是恐慌这个精心构筑、确保自己能够“有序消失”的计划即将瞬间瓦解!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三十天,不,已经过去三天了,来不及了!
身体比思维更快。
“等等!”
带着破音的嘶喊冲出喉咙,叶昕猛地向前扑去。这一下用力过猛,眼前立刻泛起一片可怕的黑雾,虚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这个爆发的动作,整个人竟踉跄着直接扑到了门框上。手掌下意识地撑住冰冷的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神经质地蜷缩着。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
“江……江先生!你……你误会了!”她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喉咙干涩发紧。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一个荒唐却似乎能暂时稳住局面的借口瞬间成型。“我、我是在帮我姑奶奶预约!她老人家住在乡下,快……快不行了,我只是先帮她问问!”情急之下的谎言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和心虚。姑奶奶?老天爷,她唯一有点印象的远房姑奶奶在她十岁那年就已经仙逝多年了。
江屿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凌厉如刀的目光,从眼角斜斜地扫过来,带着冰锥刺入骨髓的审视。那目光先是扫过她死死抠住门框、因用力而颤抖的手指,然后缓缓上移,停留在她因急促喘息而起伏着、却依旧单薄得吓人的胸口,最后,定格在她强作镇定却难掩慌乱的眼眸深处——那里有疲惫,有恐惧,唯独没有为“姑奶奶”伤心的眼泪。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滴答滴答地过去,每一秒都被拉长、凝固,沉重地砸在叶昕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
江屿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冰面上裂开的一道残酷缝隙,暴露出的全是毫无温度的、深刻到骨子里的嘲讽。
“呵。”一个单音节,从他喉间逸出,裹着浓重的寒意。
“‘姑奶奶’?”他终于完全转过身来,像一座骤然压迫过来的冰山,冰冷的视线近距离地切割着叶昕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叶昕,五年不见,你撒谎的样子……”他刻意顿了顿,冰冷的语气像是在朗读一份无可辩驳的死亡鉴定报告,“倒是比以前更让我恶心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淬毒的冰弹,精准地射入叶昕的心脏。屈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痛彻心扉的某种东西,疯狂地搅动着她早已脆弱的肠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充满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谎言的薄纸,被他一指戳穿,露出底下冰冷残酷的真相内核。
接下来的一周,陷入了一种荒诞、冰冷又极具张力的“履行契约”模式。
江屿没有彻底退单。也许是“白事无忧”的职业原则根深蒂固?也许是叶昕那病入膏肓的样子激起了某些复杂的东西?或者,他更想看看这个他恨了五年、如今被命运宣判的女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定期在约定的时间点发来线上咨询:
「江屿:关于您 ‘姑奶奶’ 的最新身体状况,烦请告知。临终关怀需求是否有调整?」
(内心OS:关怀个鬼,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怎么还没倒下去表演你拙劣的谎言。)
叶昕躺在床上,强忍着新一轮发作的、如钢针穿透般炸裂的头痛,盯着手机屏幕刺眼的白光。她的“姑奶奶”需要一个弥留过程。于是,在她的剧本里,“姑奶奶”先是“陷入昏迷”,然后在某天夜里“病情急剧恶化”了。每一次编造这些细节,都像在亲手替自己写讣告。
「叶昕(强打精神):情况不太好,多数时间昏迷,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了。」
「江屿:了解。服务清单已更新,请确认遗体所需规格(棺木材质建议、寿衣款式)及安葬方式(土葬/火化/入壁龛)。预选方案已发邮箱。」
附带的电子表格像一份死亡套餐目录,详细罗列着松木、柏木、乌木等各种棺木的价格、性能特点,寿衣的绸缎质地描述详尽得仿佛时装秀手册,以及各种墓地选项的区位、价格乃至升值空间。
叶昕看着屏幕上那些“高档绸缎内衬”、“天然环保木材”、“永逸福泽”的字眼,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内心OS:比看选课系统还详细,还他妈带参数对比……江屿你上辈子是精算师投胎吗?)她颤抖着手指,在“最低规格——环保板材”那行点了个勾,寿衣选择了最普通的“基础款素色棉麻”。安葬?一个小小的壁龛就好,小到装不下任何多余的目光和凭吊。
「叶昕:选最基础的就可以。麻烦您了。」
「江屿:收到。请提前准备好本人及 ‘委托人’ 的身份证明原件复印件、死亡证明申请所需材料列表稍后发送。流程不能耽误。」
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铆钉,冷酷地加固着她为自己打造的、随时会崩塌的谎言囚笼。
每一次这样的“沟通”,都在加深江屿眼神里的探究和讥诮,也都在加速消耗叶昕所剩无几的精力和意志力。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聚光灯下审视的拙劣演员,演的是一场必输无疑的独角戏。
然而,外部世界的风暴并未因她这场关于死亡的私人独角戏而停止。
“叶子!开门!我知道你在家!”一个充满元气却带着焦虑的女声伴随着咚咚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我熬了超鲜的松茸鸡汤!给补补脑!再不开门我就蹲门口喝完了!”
是林薇。叶昕唯一一个在本地、且唯一(除张医生外)知道她真实病情的朋友。当然,林薇并不知道她已放弃治疗,更不知道她约了谁,又在演什么荒诞戏码。她只知道叶昕“病了,需要休养”。
巨大的恐慌瞬间攥紧了叶昕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不能让林薇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更不能让她撞破江屿在这里!她会崩溃的!而自己这摇摇欲坠的谎言和伪装,根本扛不住林薇带着热汤的冲击!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锁死门链,慌乱中甚至踢翻了脚边的空塑料药瓶,瓶子咕噜噜滚出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就在这同时,茶几上她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江屿!他发来了例行更新的“姑奶奶情况咨询”!
叮叮嗡嗡!敲门声!手机震动声!滚动的药瓶声!像一把混乱的锤子,狠狠凿击着叶昕脆弱的神经。
“叶昕?叶子你在干嘛?”林薇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响动,敲门声更急了。
叶昕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她猛地抓起手机,喉咙发干,声音嘶哑:“等等……薇……我在厕所!马上好……” 一边对着门外喊,一边手指颤抖着几乎戳不准屏幕地回复江屿那条催命的消息:
「叶昕:江先生! ‘姑奶奶’ 情况还那样,昏迷!没变化!稍后联系!」
信息发出,她甚至不敢等江屿可能的再次追问或嘲讽,飞快切回界面,几乎是扑过去想把那该死的滚动的药瓶按住。
门外,林薇的声音充满担忧和怀疑:“你在里面噼里啪啦干嘛呢?是不是摔着了?快开门!”她开始拧动门把手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叶昕握着还在嗡鸣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亮起刺眼的“白事无忧-江”字样。林薇似乎也在扭动门锁的间隙听到了铃声,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叶昕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随即又像失控的鼓点疯狂擂动!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接还是不接?江屿的固执她太清楚了!他会一直打下去!不接,铃声会一直响!接了,更糟!她甚至能想象出江屿用他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能让空气结霜的腔调说出“关于你姑奶奶服务时间确认……”之类的话!林薇就在门外!她会听见!
短短几秒,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地狱酷刑。铃声固执地响着,像死亡宣读倒计时的钟声。
最终,极致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叶昕的手指像是被针扎了般狠狠按下静音键,把那个疯狂震动、闪着催命光亮的手机反扣着狠狠塞进了旧沙发的坐垫缝隙深处。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叶子?叶子?怎么了?”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深的忧虑。
“……没事!不小心碰掉点东西!我马上开门!”叶昕靠着门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薄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她撑着门框,用尽全力调动起身上所有的伪装细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来了来了……”
门外,是热腾腾的汤和闺蜜担忧的目光;沙发坐垫深处,藏着冰冷的殡葬订单和催命的前任。
两个世界,在这扇薄薄的门板两侧,随时面临着毁灭性的碰撞。而叶昕,已经站在崩裂的边缘。
时间残酷又无情的流淌。距离初次相遇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天。叶昕感觉自己和江屿之间那条由谎言和冰冷契约勉强维系的关系之绳,已经被绷到了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
这晚,暴风雨毫无预兆地袭击了这座灰蒙蒙的城市。狂风像无数凄厉的鬼魂,卷着冰冷的雨水狠狠抽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密集而猛烈的噼啪声。外面是末日般的喧嚣,而屋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雨水拍打玻璃和狂风呼啸的轰鸣。
剧痛!一种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叶昕的后脑炸开!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脑髓深处,再疯狂搅动!甚至盖过了窗外天崩地裂的暴风雨!
“啊——!”
短促、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只冲出了一半就被她死死咬住的嘴唇堵了回去!剧痛如同瞬间汹涌而至的海啸,瞬间吞没了她所有的意识和力气。全身的肌肉在剧痛中失控地痉挛抽搐,她想抓住什么,手指却徒劳地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抓挠,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从床上滚落下来。
冰冷的木质地板紧贴着她滚烫汗湿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激。世界天旋地转,黑暗像粘稠的墨汁,一点一点浸润上来。她想呼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一丝丝微弱的呻吟被窗外的狂风暴雨彻底淹没。
江屿……这个冰冷的、恨她的名字,在意识陷入彻底混沌的前一刻,如同黑暗中唯一浮现的微小光点,猛地闪现。仅存的、源于恐惧而生的本能,驱动着她的求生欲望。她痉挛着摸索,不知怎么碰到了那只被她藏起来的手机。
屏幕冰冷的微光勉强照亮了她布满冷汗、痛苦扭曲的脸。眼睛已经无法聚焦,仅凭最后那一点对位置肌肉的记忆,她的指尖颤抖着,绝望地、盲目地划开屏幕,戳向那个唯一的数字键——快捷拨号……她不知何时,竟将“白事无忧”设为了“1”……
电话拨通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冰冷的深海前,她仿佛用尽了灵魂里最后一丝气力,对着那一片虚无的黑暗,发出破碎、微弱到极致,却又透着最深切无助的哀求:
“……江……屿……救我……好……痛……”
江屿赶到时,看到的是比想象中更可怖的一幕。
那个女人——那个叫叶昕的女人,像一片被撕碎的羽毛,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体因为持续的剧痛而间歇性地剧烈抽搐痉挛。地板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止痛药瓶。
雨水裹挟着寒意从未来得及关严的窗缝钻进来,打湿了她单薄的睡衣和她身下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汗液、雨水、药物混杂的冷腥气味。
没有一丝犹豫。江屿丢开手提包,单膝跪地,动作迅速却异常沉稳地掰开她咬得发紫、渗出血丝的嘴唇,防止她窒息。手指探向她的颈动脉,感受到微弱但依旧存在的搏动。另一只手快速按压她的胸骨,检查心跳节奏——虽然又快又乱,但还在跳。
他迅速拉开带来的专业包——那里不仅有殡葬用品,更有针对常见突发状况的应急药物和工具。一支预先装好的急救药剂(针对强痛痉挛)被他利落地注入叶昕的手臂静脉。同时,另一只手快速按下了手机的紧急呼叫键。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空荡得几乎不似人居住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回到地上那张即使在痛苦中依旧透着某种熟悉的、让他刻骨铭心的固执的脸上。
身体里的某个阀门,在那长达数分钟的沉默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似乎终于被眼前这幅狼狈、绝望、却又强撑着独自对抗一切的景象,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合拢的裂缝。
雨声、救护车的笛声似乎都在远处模糊了。江屿看着地板上微弱呼吸的叶昕,五年间压抑的所有东西——被背叛的屈辱、不被理解的愤怒、积攒的恨意、以及那些始终未能彻底死去、被强行封存的……别的什么东西——瞬间汹涌地冲垮了名为“冷面送行者”那冰冷坚固的职业堤坝。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像铁钳般抓住叶昕冰冷单薄的肩膀,将她整个上半身都从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拎了起来!他的脸离她只有寸许,呼吸粗重而滚烫,眼神像濒临爆发的火山岩浆,带着燃烧一切的毁灭性怒意,狠狠攫住她因药物作用而略显迷茫、又因剧痛而痛苦缩小的瞳孔!
“叶昕!”
这一声名字,不是职业的冰冷,而是带着被熔岩灼烧过的沙哑和撕心裂肺的愤怒,第一次带着如此强烈的个人情感爆发出来。
“看着我!”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足以震碎冰封过往的力量。
“五年前!你只用一条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的短信就他妈毁了一切!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样扔掉所有!”
“现在!”他手臂的肌肉因为激动而贲张,几乎要捏碎她肩胛骨,“你他妈又想用这种一声不响、默默消失、烂在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的方式再来毁我一次吗?!”
他眼中的怒火炽烈燃烧,恨意翻涌,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裂开了一道汹涌的痛楚和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你以为你是谁?!谁允许你他妈替我决定什么才叫‘好’?!你以为你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目光扫过她苍白扭曲的脸,扫过地上散落的空药瓶,扫过这死寂绝望的房间,“然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去死,就能让我忘掉当年被你像个傻子一样当众甩掉、被你他妈抛弃得彻彻底底的耻辱了?!”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黑暗,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说啊!你凭什么?!”
暴雨和雷声成了这场激烈控诉的陪衬。江屿愤怒的咆哮像实质的拳头狠狠擂在叶昕的心口。那些深埋的、早已被病痛和麻木覆盖的情绪硬生生被震了出来,带着尖锐的棱角刺破伪装的茧。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她精心构筑的堡垒,在这一刻被他用刻骨的恨意和不知名的愤怒彻底摧毁。
剧痛在药效下稍稍褪去,却让那窒息般的绝望和背负多年的愧疚更加清晰。五年了,那句未出口的“为你好”已经变成了苦涩的毒药,堵在喉咙里,烧灼着她每一根神经。
叶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一直被她强行压制的情绪洪流终于决堤。
“为什么?”她发出濒死小动物般的呜咽,声音沙哑刺耳,眼泪混合着汗水雨水,狼狈地淌了一脸,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擦。“你告诉我为什么!江屿!”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进行反击,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当年你拿到哈佛的Offer(这所学校名字曾无数次被提及,是两人的共同梦想)!生物医学,前途无量!光明得像要燃烧一样!我呢?我爸——我那个早就没人记得的爸——他是什么?渐冻症!我妈呢?在我三岁那年就跟着他去了!我姨妈!把我拉扯大不容易!结果呢?老年痴呆的遗传征兆在她五十岁就出现了!越来越严重!谁管她?除了我还有谁?!”
泪水汹涌得模糊了视线,但那些深藏的恐惧却如此清晰。
“我天天泡实验室!我看着姨妈的眼神一点点变空!我查资料!查基因!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哪天醒来,发现自己的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发现自己的脑子也开始忘东西!然后变成一个彻底等死的累赘!”
她看向江屿眼中凝固的愤怒,仿佛在确认他那光芒万丈的前程与自己这条布满阴霾的破船有多么格格不入。
“我难道要拉着你一起沉吗?!啊?!”
“……还有!还有我自己的身体!”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自嘲,仿佛在揭开最后一道更久远的伤疤。“你记得大四上那次体检复查吗?张医生说……说我的脑部影像有……有点异样!需要持续关注!就那一点点的阴影!像一颗埋着的炸弹一样!”
(内心OS:谁会料到那不是哑弹,而是一颗彻底炸毁一切的核弹。)
五年前分手前的体检阴影,被命运无情地拖长成了如今宣判死刑的实锤。双重恐惧交织成的绞索,彻底勒死了她的选择权。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绝望袭来。
“……我不是不要你……”她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所有的愤怒和嘶吼都消失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绝望。“我是……不敢要你。江屿……我……害怕啊……”
伴随着这近乎悲鸣的最后一句,眼前最后一点光线彻底消失。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极限终于被突破,叶昕身体一软,彻底陷入了意识的黑洞。
救护车刺耳的笛音由远及近,撕裂了这场刚刚抵达情绪顶点的冲突。蓝红色的光在窗外疯狂地旋转闪烁,将湿淋淋的窗户映照得光怪陆离。两个穿着荧光马甲的急救人员动作迅捷地冲进了这间凌乱绝望的出租屋。灯光被粗暴地打开,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江屿几乎是被急救人员强硬地推开了床边。他没有反抗,僵硬地退后一步,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雕。他脸上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愤怒、质问和痛苦,在惨白的光线下凝固、碎裂、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茫然的冰冷。
他看着急救人员熟练地评估、监测、搬运,动作快得像一部冰冷的纪录片。氧气面罩罩住了叶昕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冰凉的胶布贴上她的额头(心电监护),她被迅速而专业地固定在担架上抬了出去。地面上遗留下冰冷的雨水痕、她挣扎时带倒的空药瓶,以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没有散尽的绝望气息。
谎言不需要再维系了。“姑奶奶”的契约在叶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连同她的伪装和防线一起,彻底崩塌。
张医生的诊断冰冷而迅速,没有一丝多余的煽情。他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影像,语气比窗外的冬雨更凉:“颅压急剧升高,已经对生命中枢形成压迫。紧急手术风险极高,且对她后续生活质量……几乎可以肯定。目前只能通过强力药物控制症状,延缓……时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站在一旁、沉默得可怕的江屿,又落到脸色灰败得毫无生气的林薇身上。“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剩下的时间,恐怕只能用天来计了,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
林薇死死捂住嘴,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身体颤抖得像风中落叶,靠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滑倒。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淹没了她。
江屿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站在那里,眼神落在病床上呼吸微弱的叶昕身上,手指在身侧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张医生的话像是冰冷的凿子,进一步凿实了那个最终归宿。他只是沉默地翻开了手中那份名为“白事无忧”的标准服务合同。
他拿出平板电脑,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操作着。页面被刷新,“委托人(叶昕)”一项被冷硬地删除。一个新的输入框出现。
服务对象:叶昕
(原委托人叶昕)
他点了提交。系统提示需要服务对象或家属签名确认授权。
“需要一份正式的授权文件。”江屿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平直,近乎麻木,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被压缩进最深处,只剩下履行程序的机械感。“我会处理流程。”
病床上,或许是听到了动静,或许是药物短暂起效。叶昕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线缝隙。目光没有焦距,茫然地掠过白色的天花板,最终落到了江屿的方向。那眼神里已经没有恐惧和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通透的平静,以及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护士递过来一份授权书模板和一支笔。
江屿走上前,将那支沉重的笔轻轻塞进叶昕冰凉得如同玉石般的手指里。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虚弱得几乎没有握力。他就那样站在床边,俯视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手,紧紧、稳稳地托住了她握着笔的手。
时间仿佛再次凝结。
笔尖颤抖着,在授权人签名处,一点一点地挪动。那不是签名,更像是一个小孩子在泥地上艰难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痕迹。最终,一个勉强能辨认出“叶昕”两个字的印记留在了纸上。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即将熄灭的生命的气息。
“江……”她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发出微弱的气音。眼神最终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近乎尘埃落定后的空白。
“……别……”她的声音几乎散在空气里,“……别……把我……弄得……不像我自己……”
江屿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了一瞬,旋即又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他的手,带着她签名残留的微颤触感,缓缓抽离。笔顺着她无力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块小小的蓝色墨渍。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而来的东西。
“……我知道。”最终,他只回答了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却又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
生命最后的刻度流逝得飞快而无声。
叶昕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的浅昏迷中。疼痛似乎被更强大的药物强行压制了下去,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和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信号在监护仪上挣扎起伏。
江屿没有再穿他那套标志性的黑色正装西装。他换上了深色的便服,像一尊沉默的影子,守在那张小病床边。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着,眼神没有特定的落点,有时空洞地看着那台发出规律滴滴声的监护仪,仿佛试图从那跳跃的绿色线条中读出一丝生机。有时目光会停留在叶昕那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上,平静得可怕。
他不再是那个带着冰冷距离感和程序化流程的“白事无忧”专员。他会拿起沾湿的棉签,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认真地轻轻擦拭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和他冷漠的外表截然不同。他会默默地将林薇买来的、象征意义的鲜花——几支素净的白菊——插在床头柜那个廉价的塑料水瓶里,然后仔细清除掉多余的、散落在柜面上的枝叶,让那点微不足道的生气尽量保持整洁。
林薇大多数时候都红着眼睛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困极了就趴在床边小睡片刻。每一次叶昕呼吸节奏的微弱变化,都能让她猛地惊醒,惊恐地看向监护仪。
江屿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目光也会随之短暂地移过去。视线相对时,林薇总是不自然地避开,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愧疚(为未能早点发现叶昕的计划)、悲伤,以及一丝对这个曾经被她当作背叛者的男人的……难以定义的沉默凝视。
没有对话。病房里只剩下机器冰冷的声响、微弱的呼吸声和无边的寂静,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
死亡这位最后的客人,步履清晰可闻。
深夜。监护仪的心率线陡然变得异常紊乱,像疯了一样急剧地跳动起来!尖锐、急促到破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沉重的静谧!
林薇猛地弹起,像受惊的兔子,脸色惨白如纸,失声叫道:“叶子——!”
江屿几乎在警报响起的第一秒就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没有去看监护仪那疯狂闪烁的数字和曲线,目光瞬间锁定了病床上的叶昕。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早已失去神采、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眸,在警报声的刺激下,竟短暂地亮了一下。然而,那光亮并非神采,而是一种……纯粹的、接近终点前的回光反照般的纯粹。
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层层壁障。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一丝几不可见的、异常平静的笑意,极其微弱地掠过了她的嘴角。
紧接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瞳孔深处的光芒彻底消散,如同沉入永恒的深渊。
急促的心跳曲线,在刺破耳膜的尖鸣声中,猛地拉成了一条冰冷、平直的直线。
“嘀————————————”
长而单调的直线音,是唯一的休止符。
林薇发出一声悲恸到扭曲的呜咽,瘫倒在床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无声的泪水奔涌而出。
江屿高大的身影凝立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冻结的石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隐忍的、压抑的、翻腾的——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望不到底的、深沉的、无尽的黑暗。他看着那条笔直静止的绿线,视线没有一丝偏移。时间仿佛在他周身彻底停滞了。几秒钟,或者更久,像凝固了几个世纪。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腕。
那只曾经为她托笔签下送别契约的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冰冷的白色墙壁上,按下了呼唤护士铃——那个宣告终结流程正式开始的按钮。
他的手,指节分明,依旧有力。但那按压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殡仪馆内室光线温和却恒定,带着一种永远不燥不湿的特定湿度,空气里飘散着消毒剂、蜡油的淡淡香气,掩盖了所有不该有的存在。巨大的冷藏箱排开,每个格口都标记着一个逝去的名字。
属于“叶昕”的那个小小格口前,江屿已经穿上了那身笔挺得如同第二层皮肤的黑色西装。灯光从顶部照下来,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冰冷得像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动作不复初见时的流畅快捷,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而精确的仪式感。每一个步骤都遵循着最严格的标准:消毒液的擦拭,指尖带上温度适宜的水流,蘸取她最终选定的——那瓶价格低廉、没有任何香气、只为了恢复最基本肤质的专业乳液。
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指腹带着乳液,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她冰冷僵硬的额头、消瘦凹陷下去的脸颊、紧绷的下颌。他小心翼翼地抚平她微蹙的眉头——那是在生命最后的剧痛中不自知刻下的痕迹。冰凉的乳液在低温的皮肤上需要耐心揉开。
然后,是那些干燥得如同纸页、微微卷曲的发梢。梳齿沾染了一些定型用却又最轻柔的发胶水,缓缓地,小心地,穿过那些失去光泽的乌黑发丝,理顺每一缕乱发,将它们妥帖地整理到耳后,恢复成记忆中那个利落干净的模样。
整个过程中,他的脸毫无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嘴唇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或声响。只有梳齿偶尔碰到头皮时极其细微的簌簌声,以及他自己平静得近乎消失的呼吸声。像在进行一场无人观礼的神圣仪轨。
当最后一丝杂乱的发丝被归拢平整,最后一片干燥的皮肤被乳液覆盖,显露出一种微弱但干净的、属于生命曾经存在过的微弱光泽时,江屿停了下来。
他直起身,退开一步。目光,像是两道凝固的光束,落在叶昕那张被恢复了几分安详、却又永远失去了温度和生机的脸上。
几秒,或许是几十秒的绝对静止。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
那只有力的、稳定的、执行过无数次收殓告别的手,伸向了她冰冷僵硬的颈窝一侧,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拂了一下。
仿佛是想拂开一缕其实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又像是隔着生与死的冰冷界限,最后一次,徒劳地想为那个早已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灵魂,拂去一点残留于世的尘埃和不平。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指尖那微乎其微的、仿佛要触摸什么的弧度,终究没能再落下。只是停在那里,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最终,那只手缓缓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般地垂落回身侧。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嘴唇似乎想要张开,却像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封冻,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只有那眼神深处,那片漆黑深沉的井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了,然后无声无息地沉入更深、更冷、更永恒的寂静里。
他最终无言地凝视了几秒,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将那道冰冷、沉默、又似乎带走了全部重量的背影,留给了这个灯光恒定、香气淡淡、属于终点的地方。背影笔直,步伐稳健地踏向门口那光线略强的地方,仿佛要将身后的寒冷彻底封死。
阳光带着一股虚假的暖意,试图穿透清冷的墓园清晨薄雾。这是一片安置在城市边缘丘陵地带、相对经济实惠的壁龛墙区域。密密麻麻的小方格构成了巨大的矩阵,每一个小格前镶着一小块同样制式的深色石材。
其中一块新铭刻的石板上,只有三个简单到近乎寒酸的字:
叶 昕
1997-2023
没有生卒年月的装饰纹,没有“爱女”、“慈母”之类的称谓点缀。
江屿独自站在壁龛墙前。黑色的西装熨帖地裹着他高大却沉默的身形。林薇红肿着眼睛站在稍后几步的地方,怀里抱着那束已然有些蔫了迹象的白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块小小的石板。
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念诵的悼词。只有风掠过新植草地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被空间拉扯得破碎。死亡在这样宏大的寂静里,被衬托得无比渺小。
江屿从林薇手中默然地接过了那束白菊。动作没有丝毫拖沓,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接过的只是一件职责范围内的物品,而非承载着情感寄托的仪式。他微微弯腰,将那束白色的花轻轻靠在了那块冰冷的新刻铭牌下方。淡黄色的花蕊在微风中抖了抖。
然后,他直起身。没有再看那块刻着叶昕名字的小小空间第二眼。
他转过身,迈步离开。皮鞋踏在小径的石子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哒、哒声。背影挺直得如同标枪划破空气,步伐没有丝毫迟疑,精准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那股笼罩着他、曾经在出租屋、在病房、在殡仪馆内室里盘旋弥漫的沉重气息,此刻仿佛已经随着那束花的搁置,彻底从他身上剥离、蒸发了。
林薇看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用力地抱紧了自己,任凭清晨的风吹干眼角新的湿意。
江屿径直走向墓园出口。步子沉稳,速度恒定。他没有回头。
破旧的沙发被强行挪开后,露出了紧贴着墙壁与地板的一道狭窄缝隙。一本厚重得足以当砖头的深蓝色封皮书——《格氏解剖学》——静静地躺在那里。书脊上烫金的书名已经被经年累月的磨损磨得发暗。这无疑是叶昕最珍视的伙伴。
清理房间时,林薇已大致翻阅过叶昕的遗物,将重要的、值得纪念的归拢在一个小纸箱里。这本巨大的解剖学专著曾被抽出来又放了回去,压在了一堆衣物下面。直到现在,准备彻底清空这间屋子时,它才被搬动沙发而暴露出来。
江屿目光扫过那本书,脚步顿了顿。他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书的重量沉甸甸的。封面在时光和无数次翻阅下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书页已经被翻得极其蓬松。江屿随手翻开,里面的纸张大多泛黄发脆。许多页面上留着熟悉的、娟秀中透着锋利感的笔迹——那曾是叶昕引以为傲的医学笔记,清晰而冷酷。然而就在某一页的空白处,在密密麻麻的专业图例和结构注释旁,却有几行写得极轻、反复描画过的凌乱字句,与周围工整的注释形成惨烈的对比:
* 我梦见冰川……崩塌的声音……
* 不想……这样等……
* 江屿…对不……
笔触颤抖、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巨大的东西。墨水洇开了一些,模糊了几个笔画。江屿的指尖拂过那些被纸张微孔吸收的墨痕,仿佛能感受到写下这些字句时的恐惧和挣扎。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随即眼神恢复了那种处理程序事务般的平静,仿佛只是在清理一件物品上的尘埃。
正当他准备将书合上,放入那个等待回收处理的纸箱时,书页间突然滑落出一件东西,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的一声。
江屿低下头。
一枚极其细小的、磨花了表面的银质指环,滚落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
没有宝石,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最简单光滑的一个圈。在戒指内壁,似乎用极其微小却清晰的刻痕留下了两个交叠的字母——J & Y。
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戒指被磨花的表面上,反射出一点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固执存在的微弱光华。
江屿弯腰的动作极其缓慢。他伸出的手,那只有在处理逝者时才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此刻毫无遮蔽。指骨关节清晰有力。他拾起了那枚小小的戒指。
冰冷的、坚硬的金属触感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皮肤。
他合拢了手指。将那点微弱的光华和冰冷的金属圆圈,紧紧握在了掌心。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突出,指甲的边缘陷进了掌心柔软的肉里,留下几道深红的月牙痕。
掌心闭合得很紧。
他抬起头,视线没有在任何实物上停留,只是望向窗外那片被晨雾笼罩的、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阳光依旧惨淡,并未驱散一切阴翳。风吹过远处光秃秃的树梢,带起一片落叶飘零的呼啸。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滞了片刻。
然后,他松开手指。将掌心那枚小小的戒指,极其平静、极其无声地,放入了贴身西装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他最终松开了手,将那枚戒指平稳地放入西装内侧那个贴身的夹层。动作平静得像是在存放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备份。
接着,江屿弯下腰,将地上那本厚重的《格氏解剖学》以及旁边那几个塞满了叶昕旧物——笔记、褪色的笔筒、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的纸箱,一起捧了起来。纸箱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上。他转身,走向门口。
离开前,他停在了门口最后回头瞥了一眼。
空荡的房间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墙壁。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痕迹。一个滚落在角落里、早已空空如也的止痛药瓶孤零零地躺在那片光柱的边缘,像是被遗忘在那里许久了,瓶身的标签都卷曲发黄。那仿佛是这片废墟上唯一的残骸。
他的视线在那空药瓶上停留了不足一秒。
然后,他跨出了门槛,反手带上了门。
门锁发出轻微“咔哒”一声,像是最后一句无声的告别。
江屿回到位于城市另一端的“白事无忧”工作室时,时间还早。工作室临街,不大的门面,玻璃门擦拭得铮亮,能看到里面简约到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陈设:办公桌、文件柜、电脑,还有一个不大的样品陈列区——几个不同材质的骨灰盒和几帧镶在墙上的服务流程示意图。
推开玻璃门,门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声和键盘的轻敲立刻灌入耳膜。一个剃着极短圆寸、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助手正埋在电脑屏幕后头,闻声抬起脸,露齿一笑:“江哥,回来啦?那单跑完了?挺快啊。”他顺手点开工作记录页面,开始更新,“壁龛那边处理好了?我看系统里费用收讫签收都完成了。”
江屿没有立刻回答。他脱下那件熨帖的黑色西装外套,动作一丝不苟地将它平整地挂进门口的衣架。露出里面同色的衬衫,领口扣得一板一眼。
然后,他才走到自己那张极其整洁、除了电脑和文件架几乎空无一物的办公桌前坐下。
“嗯。”他只是应了一个字。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他抬手,指骨修长有力,解开了紧贴喉结下方的那颗一丝不苟的衬衫领扣。似乎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动作依旧精准稳定。
他打开电脑屏幕。幽蓝色的光映在他的瞳孔深处,那里面有深邃的平静,有专注,有剥离了多余温度后纯粹的、冷硬的职业感。他移动鼠标,点开待处理事件列表。一份排在最前面的关于明天下午两点某医院自然死亡的接送、手续代办、追悼会场地协调的新订单信息弹了出来。
日光灯发出恒定不变的嗡嗡声,键盘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噼啪。噼啪。稳定,持续,充满了事务性的效率。像是冰冷的齿轮重新精准咬合,驱动着名为“生活”的机器继续向前转动,碾过一切路障。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而工作室内,只有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和主机风扇稳定的嗡鸣,构成了一片新的、坚冰般沉默无声的宁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