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寂寥如空旷大地,屋子隐在浓雾背后,朦胧如醉。
他加大力气拍门,高声喊道:“师父!”
一个身影从浓雾中婀娜走来,他从柴门的缝隙里隐约可见。
门被轻轻地打开,女人站在他的眼前。
他的目光极快地跳动一下。
她的眼睛蕴藏着四海八荒,盛放着碧海蓝天,波光粼粼如长河与大湖,又仿佛纯净无物,只是少女的无邪瞳仁。
他稍微错愕地后退一小步,低眉道:“姑娘,请问...”
女人浅笑且坚定地打断他:“我不是姑娘,都这个年纪了。”
他极快地抬眼,又低眉,压低呼吸和声音:“请问,我师父他在吧?”
“你师父?”
“对啊,天下第一剑客--无名,这是他的住所!”
“你记错地方了吧?这是我家。”
他诧异地探头向院里观望: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一不是昨日样子,怎会变成了这女人的家?
他心中很快想到,这定是无名拒绝或者考验他的方式,或者是剑晨那小子促狭的小心思。
他摇头、轻笑,将怀秀在自己胸前一横,继而朗声道:“师父,弟子已有所悟,恳请您现身一见!”
说罢,他大步踏过门槛,从女人的身边侧身闪过,鼻翼之间袭过一阵令他目眩的清甜。
看到了女人的睫毛细长,目光低垂,朱唇未启,雷霆乍动。
看到了女人的十指纤纤,指甲是一水儿的桃花红。
看到了女人的衣衫起伏,一片素色绝无华美坠饰。
他惊讶自己的分神,人却已经闪至院子中央。
昨日无名坐的地方那把椅子犹在,椅子旁边的石台依然。
他会心一笑,觉得终于看破师父的良苦用心,当下心思雀跃,大步跨入屋子。
屋子正中为待客小厅:一桌两椅,桌上一壶四杯,中堂悬一副孔雀图,两侧对联为:“意远”、“心宁”,西厢为灶下。
他站至东厢门外,向里看去:一张枣红色的藤木架子床,两侧虚掩着淡粉色的纱帐,床榻之上隐约可见一方软枕和嫣红色被褥。东窗前一方小桌,笔砚陈列,镇纸下压着一层桃花笺。床尾的木榻上放着几个箩筐,盛放着女红之物。
他错愕地凝视呆立:这分明是一女子闺房。
他重新环顾整个屋子,而后无声地步出门外:一夜之间,无名和剑晨便离开了,而这女人...
他抬头,女人的目光迎了上来。
“我说了,这是我家。你是何人,到底在找谁?”
“在下怀秀,这,这应该是我师父的家,昨日我还来过这里。”他失神地喃喃道。
“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十年了,从未见过你。”
“可是,我昨天,就在这里”他走到自己昨天站的位置,挣扎道:“昨天,我就站在这里,我师父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你所说的师父,到底是何人?”
“天下第一剑客--无名!”
女人笑出声来,目光中有波光荡漾,仿佛一湖明亮的湛蓝泛起了好看的波纹。
她笑道:“天下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剑客乃是盖聂盖大侠,他怎会没有名字呢?又怎会居于此处呢?”
“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他的名字就叫‘无名’,不对,你刚才说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是谁?”他本来解释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像是有一头焦躁的小兽被蒙在薄而坚韧的鼓皮里。
“盖聂!”女人微笑的表情无比笃定,似乎在说一件天下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事情。
现在哪里还是盖聂的时代? 他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超搞笑!”
女人用一种听不懂、看不明白、想不通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道:“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在这院中稍作休息一下?”
他紧蹙的双眉下的眼睛沉沉地黯淡下来:无论女人的话是否真实,无名的确不在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所有的挣扎和顿悟、他和怀秀的所有互相信任和谅解都失去了意义,没有无名,便不会有人传他那招“悲痛莫名”了,他也只能是拿着一柄无名之剑的无名之人了。
心念及此,他便颓然地坐在那张椅子上。
女人轻轻地掩上了柴门。
直到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你一直在对着那柄剑自言自语。”女人好奇地说道。
他抬眼看向靛青色的夜空,礼节性地微笑,答道:“我失了主意,所以只能问怀秀。”
女人微讶道:“剑和你的名字,都是怀秀?”
他点头,看月色空濛夜凉如水缓缓地浸没群山、孤村和这方寂寞的院落。
有桂花香浅浅浮动。
女人轻声坐在他身旁的石阶上。
他觉得自己左侧的身子瞬间绷紧,横放膝前的怀秀几乎要暴跳起来。
“你很特别。”女人细声言道,眸子正中是一轮莹白满月。
“我有何特别?不过是一般剑客罢了。”
“我平生见过无数剑客,没有像你这样的。”
“我是怎样的?”
“你不看我。”
怀秀发出一阵悲鸣,他缓缓地按住了它,低眉自嘲道:“剑客的‘眼’不仅包括眼,还有‘心眼’。”
“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或者敌人,你干嘛用那种方式审视我?”女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幽怨,如同寒冬里的呵气成冰,让他心里翻涌凄凉。
“我,我,可能只是无法直面你吧。”他言辞嗫嚅。
“原因?”
“我怕看着你的眼睛,我的手便无法握紧怀秀。”
女人侧头靠在他的肩膀,喃喃道:“你诚实,也有点傻。但你不会伤害我。”
他在心里暖暖地笑、狠狠地点头、轰轰烈烈地紧绷身子,端坐如石佛。
醒来时,有光,和煦温暖的晨光从东厢的小窗扑了进来,初秋绵柔清爽的气味也随之蔓延在他身畔。
听到他醒来,立在中厅的女人停下手中的忙碌,回头朝他嫣然一笑:“醒了?”
他仿佛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忍不住笑意泛滥:“嗯!”
某年某月某日某夜,桂花落,闲池阁。
“冷吗?”他问。
“有点。”她答。
“好像一场梦,那么长又那么短。”
“我不愿听这样的话,我是真实的,你也是,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
“可回头去看,从开始到现在,真的像......,好了,我错了我错了!”他看到她眼中又起了水雾,慌忙紧紧拥她、细语哄她。
许久,不语。
“你会离开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答案:他无法判定到“离开”之时,剥离的是身体还是心。
“那你会离开吗?”他问。
“不会。我希望可以爱一辈子。一辈子都记着你这张不好看的脸,记着你这个有点特别的人,记着我爱你的一步一步艰难走过的路,一分一秒焦灼煎熬过的心情,我不会忘记,也不允许自己忘记。”
他低头又抬头,抱过她的身子,把脸藏在她的发间,咬着她的耳垂泪流满面。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她泪目问道。
“记得,我来找师父,却遇到了你。”
“算是美丽的错误吗?”她轻咬朱唇笑问道。
“算是吧。也有可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当时我身心崩坏,只是要找一味解药或者一个救我的人。我如同汪洋之中的溺水者,而你就是那个救我上船的人。”
她趴在他肩头,闻此言顿时泪如泉涌洇湿亲手为他缝制的衣衫,目光痛楚地紧盯着远处悬在墙上蒙尘的怀秀。
有时候,想要一句话,可以轻易得到,得到的却未必是真心话;
有时候,要等一封信,可以等一辈子,等到的可能只是人生终语。
有些片段,以为一辈子都会铭刻于心,然而时过境迁之后,想来却模糊朦胧如蜻蜓点水,仿佛心里装了一段别人的故事。
云中谁寄锦书来,又是秋如旧。
她解开那封迟来的素笺:十个字,两行书;之后,她紧了紧身上的红色披肩,缓缓步出柴门。
自此以后,谁念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