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传言汉献帝已经遇害,于是汉中王刘备为献帝发丧,穿孝服,追称刘协“孝愍皇帝”。文武官员争相证实祥瑞出现,请求刘备继位皇帝。前部司马费诗劝阻说:“殿下因为曹操父子胁迫皇上,篡夺汉室,所以才流亡万里之外,集合部众,行将讨伐曹家盗贼。而今,大乱还没有克服,却先自己当上皇帝,恐怕引起人心疑惑。从前,高祖 (刘邦) 跟项羽相约,先击破秦王国的,即位当王。等到屠灭咸阳,俘获子婴,尚且推辞谦让。如今殿下还没出自家大门,难道就要自立为帝吗?愚臣实在不建议殿下这样做。”刘备大不高兴,将费诗贬为永昌从事(贬到边远地势最险恶的地区,这是一种谋杀性的放逐,用以报复他的反调)。
夏季,四月六日,汉中王刘备即皇帝位于武担山之南,大赦,改年号章武,任命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
[注释]
刘备建立的政权,仍称汉王朝,因首都设在蜀郡之故,我们称之为“蜀汉”,以区别“西汉”“东汉”。
司马光曰:
上天养育黎民百姓,但是他们不能治理自己,所以一定要拥戴一个君主来治理他们。君主如果能禁暴除害以保全人民,能赏善罚恶以使社会不至于混乱,那就可以算是以为合格的君主了。所以在夏、商、周三代之前,海内诸侯国,数以万计,有人民、社稷者,都称之为“君”。统一万国,立法度,颁号令,而天下不敢违背的,就称之为“王”。王德既衰,强大的诸侯能率天下而尊奉天子的,称之为“霸”。所以,自古以来,天下无道,诸侯力争,而没有“王”的时候,固然也很多。
秦王朝焚书坑儒,而西汉王朝兴起,阴阳家学派的学者,开始传播“五德循环”学说 (君王宝座更换,犹如金木水火土之相生相克) ,认为秦王朝不属于“正统”,而是“闰位” (畸形旁支,犹如阴历之有闰月) ,在“木”“火”之间,只能算“霸主”,不能算“君王”,于是“正” (正统) “闰” (闰位) 的争论兴起。
等到汉王朝倾覆,三国鼎足并立。之后,晋王朝衰弱,失去控制,五胡扰乱中原 (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刘宋、北魏之后,又有南北朝分治。各国有各国的史书,互相诋毁排斥。南方人诟骂北方人“索虏”,北方人诟骂南方人“岛夷”。
朱温代唐之时,中国四分五裂,李存勖进入汴京,以自己为唐朝正统,将朱温比着篡夏的后羿,和篡汉的王莽,对后梁的年代年号,全部抹杀。这都是一己之私心,不是大公之通论。
臣愚昧,也无法识别前代前朝哪个是“正”,哪个是“闰”。我只是认为,不能合九州为一统的,都是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实而已。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蛮夷,是仁爱还是暴虐,是大是小,是强是弱,不管是在哪个时代,都和古代列国没有分别,岂能独尊哪一国是正统,而其他国家是僭越呢?
如果上下交替就是正统,那陈国是继承了谁?拓跋氏又继承了谁呢?如果以居于中原者为正统,那刘渊、石勒、慕容廆、符洪、姚苌、赫连勃勃的国土,都是五帝三王的旧都。
如果说道德水准高的是正统,则即令是再小的国,也有英明的君王;而三代 (夏商周) 之时,岂没有淫恶的暴君?所以,“正”“闰”论调,从古到今,都没有一定的标准,使人能坚持不疑。
臣,司马光,所著述的《资治通鉴》,只打算说明国家的兴衰,记载人民的悲欢,使读者自己判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得,什么是失!作为勉励或警惕。并不打算建立像《春秋》那种褒贬的法则,用它来消除混乱,使社会秩序纳于正轨。所以,谁正谁闰,不是我敢去判定的,只是根据他们的功业,陈述事实而已。
周、秦、汉、晋、隋、唐,都曾经统一中国,把君王宝座,传给后代,子孙虽然微弱无力,流浪逃亡,但总算继承祖宗的大业,有复兴的可能性。跟他斗争的四方豪杰,都是他的旧日臣僚,所以这些君王可以用天子的残余权威,施加压力。而如果和其他国家的土地大小,政治德行都差不多,本来也没有什么君臣关系,各有各的国号,那我就以平等的列国来书写,彼此均等,不抬高谁,也不贬低谁,只要记叙符合事实,大家公平。
然而,当天下分裂的时候,不可以没有“年”“月”“日”“时”来记载事情发生的先后。东汉王朝把政权传给曹魏帝国,曹魏接受;曹魏帝国把政权传给晋王朝,晋也接受;晋王朝把政权传给南宋帝国、传给陈帝国、传给隋王朝、传给唐王朝、传给后梁帝国、传给后周帝国,然后由我们宋王朝继承。所以,不得不用曹魏、晋、南宋、南齐、南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年号,记载其他各国的史实,并不是尊崇谁和鄙视谁,判定谁是正统的意思。
刘备之于汉朝,虽然他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但血缘关系疏远,也说不清他是哪一支哪一代,这就像刘裕自称他是楚元王的后代,南唐李昪自称是唐朝吴王李恪的后代,是非难辨,所以不敢把刘备跟刘秀、司马睿相比,使他继承东汉王朝的正统。
[点评]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传统,就是喜欢区分谁是“正统”,天下不可以一天没有君王,所以得有“统”,“统”又是唯一的,于是乎有“正统”,“正”的意思是只有一家政权被承认合情合理合法,其余都是“伪政权”。
那么,问题来了:曹丕接受汉献帝的禅让,刘备称为是大汉的后代,曹魏与蜀汉政权谁是正统?
同是宋代人,司马光尽管声称《资治通鉴》以曹魏年号纪年只是便于叙事,不区分谁是正统,但话里话外是认可曹魏而否定刘备的;而朱熹《通鉴纲目》所肯定的“正统”是:秦、西汉、东汉、蜀汉、晋,其中对于三国时期,是肯定刘备否定曹魏。
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则是对刘备的蜀汉加以痛斥:刘备继承汉室正统,他有高祖诛暴秦的功勋吗?他有光武讨王莽之功德吗?曹操做魏王的时候,他也称汉中王了;曹丕称帝,他也称帝了。献帝还没死,他就发丧,他也是觉得曹丕如果杀了献帝,那就对他有利吧!刘备即皇帝位之后,既然号称是汉室子孙,那亡我汉室的人,不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吗?但是刘备没有去打曹丕,反而急举伐吴之师。刘备为了关羽之怨,淫兵以逞,岂不是不顾祖宗百世之仇,还不如他一将之私怨吗?刘备的志向由此可见,不过是乘时自王而已!
梁启超把前人评判“正统”的标准归纳为六条:一是用土地大小判断。凡是统一中国,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尊奉他是正统;二是用政权存在久暂判断,虽然统一中国,但宝座坐得时间太短,都不是正统;三是具有前代君王血缘的是正统;四是首都建立在前代首都所在地的是正统;五是后一个王朝被称为正统,它所继承的王朝也就成为正统;六是汉人建立的王朝是正统,其他民族建立的王朝全是僭伪。梁启超接着指出,这六条标准都是相互矛盾的,坚持“正统”理论的学者,不能自圆其说。
所谓的正统论,其实都是过去的史学家为了当时头顶上君王的利益而编造依据罢了。司马光主张曹魏是正统,因为司马光生在北宋,宋王朝篡夺后周,建都故都汴京,跟晋篡夺曹魏,建都洛阳,同一模式。所以司马光采“首都说”,把曹魏当作正统,也正是使北宋朝居于正统。朱熹生在南宋,他主张蜀汉是正统,因为宋王朝南渡后,采“血缘说”,把蜀汉当作正统,也正是使南宋成为正统。
今天来看,正统之争是很荒谬的,没有什么意义。谁才是正统?正统应以国家为主体,不应以君王为主体;应以人民为主体,不应以一人一家为主体。抛开国家而只看君王,抛弃人民而只看一人一家,就没有“统”,更没有“正统”。作为史书,只记载史实就足够了。这一点,司马光说的没有错。
但是,过去编史就是想做到客观,也遇到一个技术难题:在多政权并立时,以哪家的纪年为准?今天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们采用世界上通用的公元纪年就可以了。所以,这也是我们在《资治通鉴》的白话文中,都用括号标注公元纪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