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伴随着欢乐的唢呐和调皮的铜锣声音,离开奶奶生活了19年的村庄,奶奶的视线从花轿上随着抬轿人走动颠簸而开合的侧窗帘探出,看着身后渐渐远行的村庄,禁不住心里的内疚、不舍、思念以及其中夹杂着一丝悔恨随着路面的上下颠簸,而不断从心底往头顶上涌,她泪眼朦胧,可惜她不敢哭出声音。
在渔民女儿所遵循的风俗认知里面,出嫁当天如果忍不住要哭,可以流泪但是不能哭出声,否则家里已经去世的人的鬼魂就会坐在花轿上,看着新娘,并且会一路跟到夫君家,对自己以及夫君家的运势造成非常不利的影响。奶奶一想到这里,就双手用力左右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想到了在她6岁那年去世的父亲,彼时,她父亲刚满40岁,人生辉煌正当时,可惜命不由己而由天。后来,奶奶在海边临时搭起的祭奠茅棚里哭丧的那几个夜晚,她想起了之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怪事。
奶奶有记忆的时候,是4岁左右,当然了,奶奶和我说的时候,她是不知道她那时是几岁的,这是后来她大哥,也就是浪生和她说的。奶奶4岁那年,记得自己在海边和同村的几个同龄人玩“抓鱼”,所谓的抓鱼,就是一群人抽签选出一个人扮演“渔民”,其他的人扮演“鱼”,鱼不能入海,只能在陆地上和海边的坡地一个划定的区域藏起来,“渔民”拿上一条木棍就去找那些“鱼”,如果被找到,“鱼”只能单腿跳,被抓到的“鱼”下一轮就做“渔民”,轮到奶奶做“渔民”的那一轮,当奶奶听到可以睁开眼指令的时候,她开始往坡地上找那些藏起来的“鱼”。她发现,自己在本来非常熟悉的坡地树林里,走一段路就回到原处,好像怎么都绕不出那几颗水杉木围成的椭圆,她急的大哭起来,那些“鱼”好像听不到她哭一样,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她不知疲倦地跑着,忽而看到前面有“鱼”,忽而看到前面有一条透明的狗,同时感受到自己的周围,有一群水母在飘来飘去。太阳就像被海水吸下去似的,仿佛一下子天就黑了起来。
突然奶奶被一个人强有力地揽在怀里,这个人正是奶奶的父亲海生。海生从海里捕鱼回来,听到海边坡地的树林里有什么动静,他拿上一根常用的鱼叉,慢慢拖着疲惫的躯体,往树林里挪进去,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疲惫的身体,就像在摇晃的渔船上看到鱼群一般精神起来。他丢下鱼叉,赶紧跑了过去,一下就抱住了我奶奶,奶奶身体像海里的海参被太阳晒过一般,瘫软在她父亲的怀抱里。海生抱着奶奶就往村里郎中家里奔去,到郎中家的时候,奶奶稍微有点清醒,郎中开了几味安神的中药,交代父亲两碗水煮成半碗给我奶奶服下,奶奶在家睡了整整两天才回过神来。后来我听奶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从奶奶的眼神中,依稀可以看到那天下午树林里兜圈带来的恐惧。奶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记忆的,不过并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是几岁,后来在她的一再追问下,奶奶的大哥浪生,终于和奶奶说了这件事。
第二件怪事就是,奶奶的父亲在海上遇难的那几天,奶奶连续三晚做同一个梦,无一例外都是四岁那年在海边坡地上兜圈的场景,奶奶兜圈,太阳下水,树林里雾气逐渐蔓延,周边都是飘起的水母,有个人拿着鱼叉,看着奶奶,突然跑过来,奶奶看不清拿着鱼叉的人长什么样,她就在梦中惊醒了,一旦睡下去,奶奶又开始循环这样的梦,但每次都是快到看清楚那个拿鱼叉的人长怎样时惊醒。直到第三个晚上,奶奶还是循环这个梦,在三更夜的时候,奶奶终于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了,是他父亲,不过不是现在她父亲的模样,而是另外一副模样,只见她父亲两鬓斑白,胡须长到喉结那里,全身湿透,满头的白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水草粘在手上似的沾在他头皮上,但是他脸容没变,还是和白天见到她的父亲一般模样,奶奶问她父亲,你头发为什么白了,她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看着奶奶,奶奶不断在问她父亲,最后一阵狂风加上骤雨像万马奔腾,从树林的深处逐渐往奶奶这边赶了过来,她父亲像一片纸人,被四面八方来的狂风卷起来带到空中,奶奶在呼喊她父亲的声音中惊醒,这时候全家人都围在她旁边,后来她问浪生,浪生说,奶奶足足说了半炷香的梦话,一直在喊她父亲。
就在奶奶做最后一次梦的三天后,她父亲就在海上遇难了,遇到了龙吸水,被卷进了大海里。一想到这里,奶奶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一丁点的哭声从指缝中逃逸出来。她极其思念她的父亲,也极其愧疚自己没有长大一点才做这样的梦,也怨恨自己的父亲,不相信海边渔村世代流传的禁忌风俗。如果自己大一点,就可以把梦里看到的一切描述出来,如果她父亲相信渔村里的禁忌,“在家里人的噩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必须过了当月的农历十五才能出海”。那时候奶奶的母亲并不懂这些,因为她并不是在片土地上长大的人,而奶奶的父亲,心里知道有这种禁忌的风俗,但是奈何自己忍不住不出海,那段时间,正是鱼获丰收的时候,奶奶的父亲最终还是在两天后驾船出海。而一切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挽回,也无法悔不当初,可能这就是命吧。“可能这就是命吧”,这是奶奶和我说这件事后,语气沉重说的一句话。
随着一阵湍急水流撞击木桩发出的声音钻进奶奶的花轿里,花轿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过了那座通往爷爷村的松木桥。不一会,奶奶感觉像被人从后面拉住似的,身体不自觉往后倾,花轿也似乎慢了下来。花轿上了坡,不一会就到了爷爷家,人群拥簇、熙熙攘攘,爷爷的父亲一些贩鱼路上认识的人和打交道的其他经商人,都过来给爷爷的父亲道贺。爷爷像个木头人一样,事事都要曾祖母张罗,年轻时候的他,一半的时间在私塾里摇头晃脑背着“童子踢筒子,筒子落,童子乐”,对这一切关于礼数风俗,像没见过马拉火车一样,一脸茫然。奶奶在对她父亲的无限念想中,嫁到爷爷家。
这个家的屋子,是一个四方三合院,屋子前面的方形空地,用围墙围起来,堂屋对面就是围墙的大门,门上的门框顶部是用河边干枯的水麻草整整齐齐覆盖住,中间高两边低。堂屋中间供奉着两个香炉,逢初一十五都要给两个香炉上三支香,并祈求祖宗的护佑。堂屋里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堂屋外也各有四间房,面对围墙门口的左手边,是灶房和牲畜圈房,右手边是一间厢房和一间装柴火和杂物的低矮房间。曾祖母带过来的那个所谓爷爷的大哥,住在右手边的厢房。只不过在爷爷结婚的时候,爷爷的这个大哥,已经去了海南,没能赶回来。爷爷的婚房,就安在堂屋里右手边房间,因为左手边的房屋为大,因此是曾祖和曾祖母住。
屋里人群的吵闹声逐渐散去,周围的空气慢慢归于平静,奶奶坐在床上,既担心,又害怕地等着爷爷。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