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七一:童叟不欺的底层逻辑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虑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如果不能彻头彻尾地接受王阳明所讲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不能真正理解他所讲的“致良知”,便无法理解童叟无欺与童叟不欺。
“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心,恰是张载所讲的“为天地立心”的心。也是陆象山所讲的“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的心。这个心推己及人,由“亲亲而仁民”直抵“仁民而爱物”,直至与天地万物实现“一体同然”。这个逻辑架构下的人心,怎么好意思去欺诈童叟,又怎么能为童叟所欺呢?
欧阳崇一之所以同老师讨论“致良知”者该如何应对欺诈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对“致良知”学说不够笃信,对自己的“良知”不够自信。
你来信又说:“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以不加怀疑的态度来对待,常常会被蒙蔽、欺骗。提前察觉他人是否诡诈则会让自己先行陷入‘逆亿’——预先怀疑别人欺诈和猜度别人不诚信。猜度别人诡诈本身就是诡诈,臆想别人不诚信本身就是不诚信,而被别人欺骗了又算不上真觉悟。不事先怀疑、不事先臆测又时常能随时随地察觉到诡诈的,恐怕只有那些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吧?由于两者的出入细微难辨,背离正道觉悟而暗合诡诈的人不在少数。”
“不逆不亿而先觉”——不事先猜度、臆测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对之能够有所觉察,是孔子针对社会中以猜度、臆测诡诈立心,而随波逐流助长尔虞我诈社会风气的人所说的,还有不逆诈、不亿不信的人,因为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而常常为别人的诡诈多变所蒙蔽,才有了这样的话。孔子并不是教人存养这样的防范之心,想着去事先察觉他人的欺诈和虚伪。存心揣度别人是否诡诈与虚伪,是后世刻薄、猜忌、险恶的人做出的事。只要有了这样的念头,就已经和尧舜的圣道相背离了。不事先猜度、臆测别人的诡诈与虚伪而被别人欺骗,这样的人虽没有丧失善良的本性,但还是不如那些能通过致其良知而自然对各种诡诈及时觉察的人更为贤明。欧阳崇一你说只有那些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由此可知你已经领悟到圣道的要旨了。但也不过是聪颖引发的心有所悟,恐怕还没有落实到具体实践当中。
良知存于人心,万古亘有、充塞整个宇宙时空,人人无不相同。正是古人所谓的“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恒久而平易,知道险难之所在”,“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恒久而简易,知道阻隔之所在”,“先天而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先于天象而不违背天道,天尚且不违背,更何况人,更何况鬼神?”那些不曾觉悟而被欺诈的人,虽然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但他或许并没有做到不自欺。虽然不去猜度别人的不诚信,但他或许并没有做到对自心良知的自信。他们只是时常有求先觉的心,却不能做到自觉。时常希望能够先觉,因此而陷入“逆诈”和“不亿不信”已足够蒙蔽自己的良知了。这正是“背觉合诈”者不能免于欺诈的原因。
君子求学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不担心别人会欺骗自己,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不担心别人不相信自己,只是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罢了;不去谋求预先察觉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是永远自觉存养自己的良知罢了。所以,君子不欺骗自己,良知就因为没有蒙蔽而诚明,便是“诚则明矣”——君子意诚,所以良知就澄明莹彻;君子自信,良知因不受迷惑而莹彻澄明,便是“明则诚矣”——良知澄明莹彻,所以君子意诚。良知澄明莹彻和意诚之间相互促进,所以良知能不断觉悟、不断澄澈。“常觉”“常照”的良知就像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的美丑都无法在它面前有所隐藏。为什么这样说呢?良知不欺诈便是真诚,也就不能容忍欺诈,遇到欺诈自然能有所觉察。良知自信明澈,也就不能容忍不诚信,遇到不诚信就能察觉。这就是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就是子思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不过子思讲“如神”,讲“可以前知”,还是分成两件事来说了。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来说的,也是对那些不能彻底觉悟的人说的。如果就“至诚”而言,“至诚”的奇妙境地就叫作“神”,不必再专门说“如神”;“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所以不必再单单强调“可以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