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四大朋党之明争•中---单边止斗与《东林点将录》
小武若有所思道:“这么说起来,先不论对错与否,如果有明确的党派、明确的首领,反倒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了首领、甚至消灭了某派,只会造成你争我夺、党争越发激烈?而且关键是,没人再去做事、没人会对事情负责?”
八角点了点头,道:“明朝的太监看似权力很大,但其实他们完全没有动到‘皇权’,只是动到了‘臣权’。有明一代,并没有一个皇帝之死或者废立之事与太监有直接关系。汪直之流其实对皇帝毫无威胁,反倒是对文武大臣们的分内之事很感兴趣,所以大臣很抗拒阉党、是因为太监夺取了原本属于官僚的权力。”
“而太监们能够做些实事,顾忌也少于文武官员,对国家来说也是不坏的结果。如果能够平衡得好,宦党和文官便可互相监督和制衡、既斗争又合作。再者,太监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服侍宫内的太监,东厂、西厂、内厂等情报机构,地方镇守太监和监军太监关注的领域差别极大,各自合作的官员也大不相同。”
小武恍然道:“也就是说,太监集团也是一个小江湖,东厂尚铭和西厂汪直的争斗就是典型!而且纵然有些太监出头,也只是动了文官集团的奶酪,却完全无损于皇帝的威权,甚至对于皇帝来说还是有利的,因为提倡了两党的良性竞争?”
八角捋须笑道:“所以汪直一下去,西厂被取缔,两党顿失平衡。东厂尚铭并不是文臣对手,不久也被弹劾下台,于是成化皇帝很快就尝到了被群臣糊弄的味道。三年后文官们再接再厉,趁着成化皇帝过世、弘治皇帝登位之机,要求再取缔东厂,不过这次并未得手。”
“大概是逐渐明白了文官势力需要制衡,弘治皇帝在继位第十一年、又从南京招回了汪直,当时还造成了某吏部官员辞职抗议。不过此时的汪直早已不是当年渴求建功的愣头青了,弘治皇帝跟他的关系也不够深,所以回京之后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情,倒是文官们多虑了。”
图表12明朝中期的年号
小武点了点头,道:“也许弘治皇帝只是表了个态,借汪直来敲打敲打文官们,让他们收敛收敛、平时得势也不要太过分,但其实皇帝根本不会再重用汪直。何况十几年过去,汪直当年的党羽、包括两把斧‘钺’早就消失了,他又能做些什么?”
八角点头捋须道:“大致如此而已。不过,跟明朝后期相比,此时的文官集团还不是特别强大。待东林党出现并且掌权之后,党争才越来越难以收拾。”
小武咋舌道:“能够灭掉西厂、追歼东厂的文官集团还不够强大?这个东林党又是怎么一个强大法?”
八角微笑道:“首先得说,东林党是一种全新的政党,在中国以前从未出现过。它起自民间讲学,渐渐结成朋党势力,于是产生了门户,这使得文官集团开始分化。而当那些参与过讲学、听学的士子通过科举进入官场之后,他们便同其它独立学习的科举士子完全不同。以前的官员派系可能很讲究‘同年’、而此时的官员派系则很讲究‘同学’。”
“另一方面,东林党不但在朝的势力很有特点,同时它还具有强大的在野势力。因为只要在江苏无锡的东林书院持续讲学不止,那么后备力量将源源不断进入官场;至于暂时进入不了官场的士子,也依然可以通过控制民间舆论来支持东林党。”
小武戄然一惊,道:“你是说,东林党可以同时控制朝廷的风向和民间的导向?它既是在朝党、也是在野党?而讲学似乎和今天的集会、游行、示威差不多?”
八角微微点头道:“有点这个意思。其实以前朝代的党争,大体上还是限制在官场内。但自东林党诞生以后,在野的力量急剧涨大、对党争的影响让人无法忽视。这样会让长期担任党争平衡仲裁者的皇帝也大为头痛,因为即便皇帝能够平衡得了朝堂内的势力、但是却很难控制得住民间的舆论。”
小武恍然大悟道:“因为民间百姓平时根本不可能知道皇帝的态度,他们只会听见附近讲学的士子们评说朝廷里谁忠谁奸而已。因而全国舆论的导向,完全就被东林党的在野喉舌控制着。”
“而且我还记得东林书院的那一副著名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老实说,我对这个对联一直有看法。东林党管的是不是太宽了,涉及和干预的政务范围太广了?一个人、甚至一群人、也不可能在什么领域里都是专家,但是在每个领域里都可以评头论足?那不是喷子么?”
八角呵呵笑道:“当然,民间迫切要求影响朝堂决策的心情你要理解。明朝的后期有三大患:其一,各地繁衍的亲王后代越来越多,有上百万朱氏子孙占用资源而不做工、都需要百姓来养活。其二,天灾影响越来越大,例如陕西大地震、北方大饥荒、大瘟疫等等。其三,外敌越来越强,尤其是辽东的后金(满清)。”
“所以士子们希望能找到解决方案,来处理这些盘根错节的社会难题。老百姓也想弄明白生活越来越差、到底是为什么?这些出发点不能算错。”
“然而复杂的社会问题并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简单攻击别人不见得会有好的效果。举个例子,嘉靖年间倭寇猖獗,不少官员为了抵御日本人入侵也绞尽了脑汁,但效果无法立竿见影、避免不了被士子们同声谴责,造成浙闽总督朱纨被解职之时负气自杀。其实朱纨也算是殚精竭虑了,不能说倭寇的一切罪行都是朱纨的错。”
小武点了点头,笑道:“也是。唐朝的后期不也是有藩镇、吐蕃、宦官这三大问题吗?唐宣宗虽然结束了牛李党争,但这三大社会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
八角微笑道:“不错。但是,明朝崇祯皇帝登位之后,其实也止住了‘党争’。只是,这种强行作为的效果也不好,反而激起了巨大的‘派斗’!”
小武非常诧异,道:“不会吧?崇祯居然‘止住’了‘党争’?而我听说崇祯一朝的党争却是整个明朝最厉害的!”
八角摇了摇头,捋须微笑道:“回到我们前面的看法,在明朝绝大部分时间里,太监集团和文官集团才是互相制衡的两大势力,因而他们才是正常的‘两党之争’。只是,崇祯上位之后第一把火,就是消灭了‘九千岁’魏忠贤,给宦党以致命打击。这样一来,文官集团突然没有了对手,两党之争事实上已经崩溃。”
“而两党不争、一党独存之后,必然会发生一党的强烈内讧。这体现在东林党一定会遇到文官中的其它派系挑战。事实上浙党、秦党、齐党、楚党、昆党、宣党,都在与东林党互相攻讦,就证明了这一点。而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党争’其实只是文官派系之斗,并不能算两党之争。”
小武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些文官们搞起来的诸多党派,并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党(Party),只不过是门户、是派系(Faction)而已!他们之间也不见得有什么本质区别!世人、包括我,都把门户之争当成了党争!”
八角捋须笑道:“比较一下唐宣宗和明崇祯,你会发现他们都能止住两党之争!但还均有独特的地方:唐宣宗同时止住了牛李两党;而明崇祯却只止住了一个宦党,同时留下了完好无损的东林党!也就是说,两党之中他只令一党休克了!通过这种方式结束党争,只会让天平彻底倾向于剩下的一方,从而导致派斗更加剧烈。所以崇祯一朝的门户争吵让朝野永无宁日,情况要比唐宣宗时期糟糕得太多!”
小武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崇祯在两党之争中‘拉了偏架’,所以自食其果?于是他的结局远远不如唐宣宗?但是就我知道,魏忠贤也曾经残酷打击过东林党人,所以等阉党倒台之时,东林党怎算是‘完好无损’呢?崇祯初期,东林党人的势力应该也已大不如前吧?”
八角想了一下,独臂大袖一挥,一张白纸便从袖筒中飞出,飘飘摇摇地从空中落下,小武赶忙上前接住,原来是一张《东林点将录》表格。小武一边仔细地看着,一边耳中听见八角侃侃而言道:“天启年间,副都御史王绍徽(秦党)依附魏忠贤。因为党争复杂、一般人掌握不了,于是他仿照水浒传的设定,写下《东林点将录》,列举了108位在朝为官的东林党重要人物,以便宦党们记忆和针对防范。”
图表13东林点将录
小武凝神看了一会儿《东林点将录》,先是很惊讶、呵呵笑道:“这个表格看上去,好似如今扑克牌通缉的百名红通人员呀!原来明朝人就已经会玩这个了?”
但是看久了以后,表格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头衔让人眼花缭乱、难以置信,小武惊嚷道:“这得花多少功夫列出来呀?朝中竟然有这么多官员都是东林党人?真是哪个部门里没有哇?哪个省没有?”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道:“正是。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党,消灭了东林党的七贤、六君子等人,确实是对东林党的巨大打击。然而你看一下《东林点将录》就会明白,历经几朝的发展,东林党在朝的官员实在太多、在野的基础实在太大,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得了东林党的根本。对于宦党们来说,政敌的数量多到竟然需要背诵长篇口诀、都不一定能记住那么多名字。”
“魏忠贤打击东林党的行为也不是简单的党争。你得明白,即使东林党减少了一批朝官,但太监是无法填补文官空缺的。由于文官派系之间内斗,早在万历时期,齐党(亓诗教)、楚党(官应震、吴量嗣)早已同浙党(沈一贯等人)形成了联盟,统称齐楚浙党,一起与东林党抗衡。然而对方依然势大难敌,是故后来不得不依附魏忠贤,才能把形势扳将过来。”
图表14明朝晚期的年号
小武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魏忠贤一倒,齐楚浙党官员都会被看做是阉党的一部分,全部遭到灭顶之灾!其中肯定也有很多能人呀,全部陪着九千岁结束了政治生命。而原本就已独顶半边天、能单挑所有太监、其它文官所有派系的东林党,这下子几乎占领了整片大明的天空!果然是实力不减反增,火力更加爆棚!”
八角捋须道:“东林党在精神舆论方面具有强大的能力,有很多可借鉴的地方。然则实力过于强大、也过于强调道德,很容易产生精神洁癖,会造成看法过于偏狭、强迫别人站队、打击面过广等等弊端。”
“例如礼部尚书魏广征,其父魏见泉生前与东林党核心赵南星、顾宪成是好友。开始时,他不过与魏忠贤略有些场面上的交往,而后以子侄辈三次登门拜访赵南星,对方却绝不与其通话,而且逢人便说‘见泉无子’,意思是魏广征羞辱家门、不配做魏见泉的儿子。于是魏广征深恨之下、破罐子破摔,终于成为魏忠贤得力助手。”
小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魏忠贤也不见得在政治上有过人之处,然而却比较会做人和团结官员,甭管来自于哪个门户、愿意加入‘阉党’的官员他都要。东林党高层却自恃强大,眼里不揉沙子;甚至原本属于本党派之人,只要略有不满,道德不够纯粹,就将其驱除打击;如此则同‘统一战线’精神背道而驰,难怪不少人都渴望他们党争失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