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出世的福尔曼

还在法国读电影学校研究生的安哲罗普洛斯对着导师说,我来学校学电影就是为了拍360°长镜头的。

在那时候电影还是一个远在荧幕上的梦想,需要人们费力去探索。



安哲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导演,也是现在为止套路、想法以及生平都最为熟悉的导演。从第一次被八分钟长镜头震撼到到现在是四年,那个时候,看完《永恒与一天》觉得看不懂,去网上搜索评论,人们还会想到的是村上春树“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以及去追溯那些拉丁语诗人。

四年之后再看,人们注意运镜转场剪辑配乐,说到政治背景,希腊近代史的艰涩让人每每止步不前。比起苦大仇深的民族情结政治观念,人们还情愿更喜欢看仇视一切政治形态的沃卓斯基姐弟,让政治成为消费品。

某种程度来说,安哲的处境更像张艺谋在中国,成为套路的“现代希腊文化”的代言人。所谓安哲电影的标志,就是永远绵延公路,巨大的工业机器,破旧的民房,以及偶尔乍现灵光的希腊神话。看不到绿色,因为一切都在冬天,一切都是灰色。



1964年安哲从法国辍学回国,开始筹拍他的第一部电影《福尔曼故事》。法国电影学校的热情与目空一切让他钟情于悬疑、歌舞以及对媒体影响的思考。八十年代初,他的《流浪艺人》在欧洲一炮打响,法国电影杂志记者采访他时提到了这部中途夭折的电影,他似乎像讲述上半生般提到“那时”和“现在”。

那次访谈足足有近三千字,在现实中或许甚至超过两个小时。他提到回国后遭遇到政变,看到将军篡位揽权,国王被架空,说到《三六年岁月》的筹拍时几乎并没有着力太多,仿佛他着眼于希腊社会是件理所应当的事。那只是他作为导演起步的第二部电影,彼时的他想必多少有那样的直觉,这一转变将让希腊的生死贯彻他余生的所有作品。

而他或许不知道的是,这辈子他所拍的电影,都已经离不开这前三部电影中的所有细节。



边界。葬礼。手风琴。流浪艺人。有一张被几米画成漫画的剧照,是一颗枯树上挂满了死去的羊的尸体,第一次看到这个镜头的我是高二,在电脑屏幕前吓得捂住了胸口。然而这不过充其量是一种夸大化的灾难死亡罢了。《哭泣的草原》里还有一幕,在无垠的水域上,送葬的队伍分站在几块木板朝着镜头缓缓划来,像一群浮在水上的乌鸦,像一群不死不活的死神。

是迷恋镜头还是迷恋情绪?若干年后再去拉片,《流浪艺人》里八十八个长镜头还能记得住多少个运镜方式?《重建》的结尾,数分钟的定镜头对着房屋的正门,只有人物时不时进进出出,《尤利西斯的凝视》的结尾,一片大雾中先是响起一阵枪声,然后哭泣,然后枪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安哲罗普洛斯早期实践的布莱希特式疏离手法,渐渐超脱了戏剧的叙事,成为精神,以及看待历史与世界的方式,这是他给予我们的眼睛。这是镜头。

镜头制造情绪。然而比起一切手法,卡兰德若的音乐才更直达灵魂,它才是电影的眼睛,指导观众情绪的航标。然而卡兰德若说,每次安哲要她写音乐的时候,她只是把他叙述的声音录下来,听着他说话的语速、情绪,写出音乐。所以每一部安哲的电影都是同一个灵魂,只是通过不同的故事一遍遍看。

卡兰德若曾在自己给安哲写的原声集封面后援引Seferis的诗句:“不管我走到哪里,希腊不断的刺痛我。”("Wherever I travel, Greece keeps wounding me.")



距离自己去世还有四年的时候,基耶斯洛夫斯基对他的团队说我不要再拍电影了,因为我好像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永远都出不来了。而安哲说如果要死,我愿意死在工作的时候。依赖环境倾诉情绪,以及依赖个人倾诉情绪,安哲比起老基,少了一份无所畏惧,因为即便他一次次突破政治限令,然而突破恰恰代表了对限令的畏惧。然而畏惧,并不代表他因此渺小。

政治立场成为他终生想要突破的枷锁,情绪只是立场的附带产品。而对于基耶斯洛夫斯基来说,情绪是电影的最终目的,也是他支撑电影的核心。我想正因为此,所以安哲钦慕安东尼奥尼,因为《夜》里那样对超现实的美的极致追求是他无法企及到的自由。



每个作者导演都有自己的一串解码方式,如同酶。曾经追问安哲“为什么你要放那些黄色雨衣人?”长达四年之久。现在想来,几乎是个玩笑。因为他本人接受北电学生采访时说道:“我只是站在那个场景中,觉得应该放上(这些黄色雨衣人)罢了。”

一旦了解了过去,他的未来似乎一下子全部明晰。当看透导演的时候,就像魔术师的戏法崩塌一样,所有他们苦心费力制造的超现实失去了所有的观赏功能,因为电影说到底是视觉幻影。

直到《时光之尘》的时候,上世纪末的工业宏图早已崩离解析,就像张艺谋已经无法发声,侯孝贤也没有了上世纪泛滥的情怀一样。我们在希腊电影里听到浓重的美国口音和近距离里闪着光的眼睛,安哲的电影里以往从没有任何东西能自行发光。那部未出世的《福尔曼》,或许恰好提早预示了,人们终究热衷于那些我们恰好看似拥有,却又始终遍寻不在的东西,所以我们创造歌舞,我们制造悬疑,我们跟随电影的指挥走入深处。

我想的是,即便他还没有去世,《另一片海》到底拍得出来吗,因为那个人们还心甘情愿臣服于导演的时代如同工业时代一样,早已经结束了。


Farewell.


(现代的人们崇拜特效与叙事,因为自身不可及。从这点来说,安哲从一开始就看准了,这真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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