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岳阳楼的时候,景区刚开门,游客寥寥,得以悠闲细致安静的闲逛。
这种体验真好,与两天前去黄鹤楼相比,不必被人流推着走,不需要在想多观察的景物前排队,也不会有一大群人的脑袋在你的镜头里晃动,更重要的是你才才有点怀古抚今的想法就被嘈杂的声音打断。之后在洞庭湖乘船去君山,岛上情境大体也是这样。上一次这样的体验也是这个时间,疫情元年国庆,神农架林区,在神农谷看到谷下诸峰清秀,云雾变幻莫测,一派人间仙境,更美妙的是旁边没有几个人,看多长时间完全由你,同样的景色曾在十年前的白头山天池见过,但那次被其他游客挤的几无落脚之处。
说句实话,岳阳楼和君山景区在景色方面,我觉得和神农架天池比,缺了点能抓人眼球的险和奇。岳阳楼是典型的人文景点,它已重建多回,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时的模样。楼内空间仄逼,游客能看到的也多是楹联牌匾书画。可我相信,所有游客都不在意它几时几次重建,都不愿意楼内展出不相关的东西,有那些楹联牌匾书画就足够了。哪个人来这里不是因为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有那么多的游客也知道那副著名的长联。
这就是人文景点的魅力,对于岳阳楼来说,它有景色可欣赏,有传说可遐想,有历史可缅怀,有文化可解读,而将这些元素合为一体的灵魂是,有人文精神可共鸣。
长联中选择的四个类型代表人物,杜甫、范仲淹、滕子京和吕洞宾,除了与岳阳楼有关联,其共有的特征是,关心民间疾苦,拥有家国情怀,坚信实干兴邦,杜甫一介文人,用笔忠实记录时代也是一种实干。千百年来,这是正直的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底色。他们指点江山痛贬时弊,他们兴农事修水利,他们仕而优则教努力教化一方,他们著书立说传承文化,他们推陈出新锐意改革。但他们的仕途和生活大多数不如意,他们大部分或不得志加入不了仕途,或只能在中下层官场行走,偶有攀上权力高峰的却也鲜有善始善终的。这样的悲壮故事在历史上反反复复出现,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悲剧更能俘获同道中人和劳苦大众呢?底层的人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只能述说书写他们的故事,神化圣化他们的人格,给自己和后世留点希望。
这样的残酷现实分化了读书人群体,大多数人被现实教育、驯化、收买。在这些正直的读书人看来,天理才是最重要的,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当然不能容忍,当统治的帝王和他的官僚集团触犯了他们的底线时,出现乱象横生的末世,他们甚至认可亡掉这个一姓的王朝。因而,他们相信天道秉承道统,与统治者之间存在深刻的价值冲突。在传统的天地君亲师中,有资格代表师的是他们。然而,独特的地理历史条件让远古中国在政治上早熟,帝王专制统治过早过久,帝王专制越来越强大,正直读书人的生存空间一步一步被压缩,春秋时史官还能秉笔直书,唐太宗李世民就开始干预修史。修史本来是文人最方便宣扬价值观的过程,太史公、欧阳修和司马光的史书除了文学价值外,其价值观也更容易为民众和读书人接受。本朝为前朝编史成为习惯后,史官还能有多大自由呢?读书人在传统社会本来就没几条出路,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仕途是主流,不入仕的或耕读,或结馆传习,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在科场厮杀出来的功名,能有几人舍得放弃。庙堂上的读书人节节败退,底线一再沉沦,即便如此,也只换得明朝时在朝堂上被当众打屁股,清朝时自称奴才连臣子的头衔都保不住。
正直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但没有绝迹,他们像寒夜里的篝火,穿越时空,让人文的精神和风骨得以薪火相传,他们的言行深刻塑造了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
他们曾经最接近专制统治转向贤良政治。与士大夫共天下,既不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弱主与门阀共治,也不是权臣与傀儡的乱政。范仲淹就洽洽生活在那个时期,晚唐五代彻底瓦解了门阀政治,科举在宋得到完善,太祖皇帝不杀大臣的许诺和偃武修文的政策,给平民和读书人前所未有的机会。有宋一朝,强敌环饲,却在思想、科技、文化、艺术、商业、金融、社会各方面达到一个极高的高度,不可能与保护和使用读书人,包括大量正直的读书人,没有关系,在我看来几乎是线性相关。
可惜终为昙花一现,明清两代的反扑来得更凶猛。失败的原因可能有多重因素,我以为和这个群体自身也有很大关系。政治上的进步不可追求过快过大,必须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欲速则不达,必须和统治者相互妥协,一步一步来,英国从大宪章到成熟的议会政治也走了几个世纪。这些先贤太想抓住机会,理想主义太浓,太想一蹴而就。
无意苛责这些先贤,正是那个时代的难得,那些人物的珍贵,后世才那么尊崇他们,尊崇这座楼,尊崇一篇文章。因为他们代表的是读书人的理想和价值取向。
览物之情,得无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