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3期“阔”专题活动。
盛夏的藕池碧连天,绿杨阴里荷塘浅,大杨树下遥遥张望的是外婆家,从那里牵出儿时的记忆风筝的线。吹一岸柳风,萦绕出对亲人的思念。岁月轮回,四季更迭,因为一件旧物、一种味道,在生活的某一处与他们重逢。物之所存,心之所念,正应了王羲之的那句话:阔别稍久,眷与时长。
在我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件旧物,是外公的拂尘。我四五岁的身子能感受到这把拂尘的威力,而更多的时候感觉的是拂尘的“法力”。外公一如那白发长须的白眉道长,拂尘就是他手里的仙物。
夏天的傍晚,跟公鸡打鸣报晓一样的,就是黄昏降临时嗡嗡作响的蚊子声,同样准时的还有我的啼哭声。因为太阳从杨树的胳肢窝里掉进了西边的藕田,荷叶把太阳藏进自己的大盖帽下面,让我一下子找不见。水面映出了天空最后的光,将荷叶镶上金边。彩霞绯红了天空的脸,越来越红了,深红、酱红,然后发黑……藕田里的水像外公砚台上的墨汁一样,稻田瓜藤扁豆架都暗了下来,房子也黑了,让我害怕。我要回家,可妈妈把我扔在外婆家;我想妈妈,嘴里念叨着“妈妈”,一直不停地呢喃叨叨。
这个时候,外婆在猪圈前的大缸里大勺大勺地舀出水花生、蕃薯藤碎草拌进大木桶的糠里,然后拎着木桶嘴里“喽喽喽”地吆喝着倒进石槽。小猪仔们在石槽前争抢乱拱,闹哄哄的快挤破了头。外婆的儿女们也都在忙里忙外,三姐带着五妹掬起旧布单收豆子;四姐带着小幺弟老六费力地抬起玉米棒子,绳子和他俩的身子一般高,将玉米袋子半提半拖地拥进了堆房。
一个小丫头片子——大姐家的小梅,很乖巧地听姨们舅舅的差遣,跟前跟后的,一会儿跟着这组姨捡豆子,一会儿跟着那组姨捡玉米棒子。没有人听见我——二姐家的小丫头片子,坐在场角绳柱下面的小爬爬凳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跟蚊子声和成了一片。
每次妈妈都是从西边来,也是向西边走去的。我盯着西边呼唤,妈妈也许听见就来接我了。外婆和姨们都是聋子吗?一点也不听见我的哭声。他们都用厌恶的眼神瞅我一眼,不知道又去干什么了,任由我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妈妈,一点也不心疼我。她们还在一旁夸小梅乖,不哭不闹真听话,不像平儿哭得让人心烦。哼!不喜欢我,我就哭,我偏哭,烦死你们!
这个时候,外公夹着他的账本,提着算盘袋从西边坝上的村部回来了。一进场角,就看到昏暗的山药架下面一个小小的身影,被蚊子布了阵似的攻击。两只小手挠挠额头,又忙不迭抓抓小腿,羊角辫儿散乱得像一头栽下来的茅草鹞子。外公皱着眉头快步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挂在墙上的拂尘,从头顶上挥舞着风一样地朝我走来。
外公的拂尘其实是一片大大的老芭蕉叶,黄褐色的身子,蓬松柔韧的样子;长长的根柄乌亮亮的,发着栗子的光,又像外婆衣橱的门把手被磨出光滑的包浆。外公将这片叶子划拉成一条条细密的长丝,像舅舅小人书上太上老君的长胡子;摇起来也像太上老君手里的拂尘,飘飘悠悠,仙风道骨。
在太阳将落、月亮将起的交接时刻,在蚊子嘤嘤嗡嗡肆虐叮咬我的时候,正是外公的拂尘发挥威力的开始。拂尘在他手里轻挑慢挥,在我身边左右轻拂,外公嘴里念念有词:“蚊子阵来了,蚊子阵来了,稍安勿躁,莫哭莫笑,有痒痒我来挠。”
耳边的蚊子声安静下来,头顶风舞的蚊子阵很快被拂尘驱散摧毁;但我的哭声因为等不到妈妈并未停止。外公摇摇头,只得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膝上,“平儿又想妈妈啦?奶瘾这么重,跟蚊子阵一样,天天都要整这一出,唉!”拂尘在我身上左一晃又旋即飞走,右一晃又改了方向。毛毛刺刺的刮到我的脖子和手臂上直痒痒,我咯咯笑着,一会儿小腿和脚丫子也痒痒,来不及躲闪。
趁外公跟外婆说话,我一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拂尘,抢到了自己手里,在外公的脖颈里也挠起了痒痒。外公乐了,装着怕痒痒的样子左躲右闪,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块儿。一会儿外公唤小梅也过来,拂尘在小梅身边左右舞动,逗得她也蹦着笑着。这时候的外公看着小梅和我两个丫头片子,也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外公又吩咐赶紧点蚊烟。姨们畚上一簸箕麦芒碎麦杆屑,再加上艾叶,在东南方的上风口堆一个小草堆,点上火,草堆的火苗蹿上来又立即被吹灭,薰烟从草堆里袅袅升起。南瓜和蕃薯藤上的蚊子落荒而逃,稻田里有清风拂过,场地上被姨们清理得干干净净。外婆搬出小方桌,三姨四姨搬出长条凳,又唤小姨舅舅拿碗筷。
麦秸的烟熏和着艾草的香味顺风飘进我的鼻子,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了两声,被外公听到了,他愣了两秒,大着嗓门朝外婆喊:“平儿的肚子在唱空城计,你们赶紧把晚饭端出来,不然平儿的蚊子阵一来,你们都要吃败仗!”
小姨噘起嘴巴嘟囔道:“天天蚊子阵,哭个没完,也不见真眼泪!明天叫太上老君的拂尘收了去,给白胡子老头儿练仙丹才好。”
小姨才被老头儿收了去,舅舅帮我去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拼命扇火。
好啊,嘴巴厉害,你妈妈不来了,看你今晚跟谁睡觉!
“不要小姨!我跟外婆睡。”我给了比我只大九岁的小姨一个白眼。小姨更气了,向外婆告状,“你看看平儿,不得了了!”
外公呵呵地笑,对小姨说:“她才几岁!你是小姨,干嘛跟她呕气?夏天能有几个月呀?到了秋天,再到了冬天,蚊子早冻死了,哪里还有蚊子阵呢?”
是啊,过了秋天冬天,就是一年,我又长大了一岁,不会再哭着要妈妈了。“蚊子阵”早被外公的拂尘破解了,成了姨们常常取笑我的绰号。
然而,稻田清风,蛙鸣蝉噪,拂尘轻拂的夏天才过了第八个年头,在我九岁那年最酷暑的六月星里的大伏天,我的姨们再无一点闲心唤我“蚊子阵”。打着一手好算盘珠,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的大队总账会计的外公,因积劳成疾患上肝癌,撇下四个未成家的儿女,在我妈妈和姨妈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在我和小梅颤栗惊恐的小猫一样的哭泣声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他割舍不下的一大家子。
我想外公真的羽化登仙,拂尘轻摇而去。因为十五年以后,在我二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大暑酷热,大伏酷暑,又到了外公的忌日。建设路蝉鸣树巅,虹桥头彩霞满天,蚊子阵还未及布恰,我的儿子呱呱降临。
拂尘云天九万里,何生何世诉亲情。冥冥之中,凡尘之上,蚊子阵可解,缘却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