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晚上,不愿意有人来访,图凉快,一家人穿戴得很不整齐,敲门的声音响起来了,大家免不了要手忙脚乱。
怕什么,什么就来。从猫眼里一窥视,见是她,真后悔刚才情不自禁地漫应了一句谁呀。可是,事到如今,只有开门。
把她让进家来,替她泡上一杯酽酽的浓茶——哪怕是赤日炎炎的夏天,她都好一口浓茶,不然,她怎么会认识一个卖茶叶的安徽人呢?
算起来她今年也有50岁了,和丈夫两个相依为命也已20年了。20年来,她一直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由于丈夫的缘故,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永远只能是梦。为这,丈夫把她当手心里的宝贝,于是,她不忍心在丈夫面前流露出一点点没有孩子而让她感觉的难耐的寂寞。
40岁的时候,她们单位被台湾人买去了。台湾人只喜欢小姑娘,她只好拿上一点点遣散费回家了。就这样,丈夫还当她宝贝,说不过就是少吃荤菜多吃青菜的事情。话是这么说,家里就靠丈夫不多的工资过日子,到底难,所以,街道里招聘送奶工,她二话没说就干上了。
苦呵,每天清晨4点钟就得起床,夏天还好说,冬天,凛冽的寒风刮得她站住都困难,但是,五六百块钱一个月呢。
浓茶,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喝上的。
农贸市场里安徽人开了一家茶叶铺子,她想应该比外边的便宜,就去了。果然。买茶叶的时候,见他们家才两三岁大的小姑娘满地爬,爬得两只小手墨黑墨黑的,她心里真舍不得,就埋怨人家:“你们怎么这样带孩子!”
往来了几次后,彼此熟了,知道那孩子每天晚上就跟她爸爸妈妈挤在搭在柜台上的床板上睡觉,竟抹起了眼泪:“太可怜了,这孩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孩子的妈妈跟她商量:“要不,您帮我带孩子,我帮你送奶?”
她惊得一下子收住眼泪,“真的?”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也是跟她有缘。快3岁的孩子,照理应该是要认自己妈妈的,可是,跟她回家的头一个晚上,就乖巧得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睡觉的时候都没说要找妈妈,这让她越发喜欢这个小姑娘,从此,这小姑娘成了她的小尾巴,去超市,小姑娘就坐在手推车里;回娘家,小姑娘就拽着她的衣角;去逛街,小姑娘嘴里噙着零食走在她的前面;去亲戚家,小姑娘就坐在她的腿上吃人家特意为她准备的好饭菜……她姓洪,所以认识她的人都管这孩子叫洪宝。
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谁是她的亲爹亲妈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谁愿意把时间给她,或者,谁给她的呵护多?反正,“洪宝”亲她胜过了自己的亲妈。原本,每个周末她都要回茶叶铺子的,很快,再让她回茶叶铺子,她就有点期期艾艾了,于是,她就跟“洪宝”的爸爸妈妈商量,周末就不要让“洪宝”回家了,她也不跟他们多要钱。“洪宝”的爸爸妈妈想都没有想什么就答应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不经过,转眼,“洪宝”到她们家已经三年了,“洪宝”6岁了,“洪宝”要上学了。“洪宝”的爸爸妈妈是从安徽到上海来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洪宝”没有上海户口,她就不能上上海人眼里的好学校。
她很着急,是不是三年来与“洪宝”的耳鬓厮磨让她模糊了一个概念,就是“洪宝”不是她领回家的女儿,“洪宝”只是她帮人家带的人家的女儿?她真的为了“洪宝”上学的事情着急上火,一次次地去茶叶铺子跟“洪宝”的爸爸妈妈商量,商量来商量去,“洪宝”的爸爸妈妈接受了她的主意,就是她去办个收养手续,把“洪宝”正式收养了,这样,“洪宝”不就可以上上海人眼里的好学校了吗?当然,他们也再三商定这只是为了让“洪宝”上好学校,“洪宝”还是他们的女儿,她只是帮他们带女儿。
可是,领养一个孩子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而且,做起来才知道千难万难,尤其像她这样没钱没势的人。势这个东西,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当然,钱这东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但她能够挪动一点。说是一点,对她的家而言,就是很多了,可是为了“洪宝”,她不舍得花的钱都花了,结果,她如愿以尝。
“洪宝”上学用的新书包都准备好了,就等着9月1日了,事情却起了急转而下的变化。她记得,她想忘记都不能够,那天是8月22日。因为不是双休日,她开了门见门外站的是“洪宝”的爸爸妈妈时,她还诧异呢。
“我们是来接女儿的。”
“带她出去玩呀,”她边招呼着“洪宝”边照应他们夫妇:“今天生意不好呵?”
他们夫妇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们是想把孩子接回家自己带了。”
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敢相信,就问他们:“再过几天孩子就要上学了,你们把她接回茶叶铺子,多不方便。”
“我们把这里的茶叶铺子退了,我们另外找了地方,我们为孩子找了另外一所学校。”
“可是,我们说好的让孩子在我这里上学。”直到现在,她都不会在他们面前管孩子叫“洪宝”。
“可是,我们也讲好的,孩子终归是我们女儿。”
她无话可说。她可以蛮不讲理,反正孩子的领养手续一应俱全,可是,三年来“洪宝”的聪明乖巧已经彻底俘获了她,她怎么彻底舍得让孩子难过?可是,6岁的孩子已经一知半解了,她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我在她已经喝淡了的茶里又续上滚热的水,抑或是水汽氤氲的的缘故,她的眼睛泪汪汪的:“他们走时要给我钱,说是弥补一下我。笑话,我是为钱才那么真心实意地对‘洪宝’的吗?他们在我的心里挖了一个大窟窿,拿什么都补不上了。”顿了顿,又说:“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去了,躲到一旁头头地看了看‘洪宝’,他们根本没让孩子上学,你说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心里这么想着。
她大概也为自己问题问得尴尬而不好意思,羞赧一笑,说要走。
我送她上电梯,见她走在我前面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一句话:为什么我不能有孩子?
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平,谁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