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上方的儿童吊饰发出悦耳的嗡嗡声,一旁的女人正在逗弄着她,她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的褐色眼睛。
“就叫七濑吧?”她转过头去,似乎在咨询身后人的意见,可是低沉的男声却听着不是很真切……
一位身着素纹和服的老妇轻轻拉开了和室的格栅门:“小七,吃饭啦。”正踏不稳舞蹈节拍的她听后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泪眼盈盈地抽泣道:“日本舞,学不会啦。”小小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动着。
肩膀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打她的人却调皮地出现在了另一侧:“千川优等生,今天我们是补习英语还是数学……哎?有茶道练习?你竟然要放我鸽子?”
她转过头来,捻着发稍无奈地叹气道:“请你喝一杯抹茶的话,可以原谅我吗?”
她对着狐之助签好就任合同后,对着本丸的刀剑们笑着鞠了一躬:“初次见面,我是你们的主人奈奈生。”
忽然间,就像是记忆的水池从底部被人拔去了塞子,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成了螺旋状。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她看见一个小女孩丢掉了血迹斑斑的匕首,泪流满面地盯着漫天的星星轻声问道:“我……是谁?”
她们离得那么近,小女孩的喘息声,血液从手指尖滴落的粘稠声仿佛就在耳边。她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遍:“我……我是谁?”
是母亲的女儿,还是外婆的宝贝?是同学心中的优等生,还是本丸的家主?
“你谁也不是。”七海的声音如声波般震碎了一切思绪,五彩斑斓的记忆背后竟是彻骨无边的黑暗。在黑暗的尽头,她看到了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睛。
“主殿,主殿!”
一旁的安定搀了她一把,眼前的影像又回来了。奈奈生发现自己仍然在合战场上,只是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到了地上;而另一头的七海则明艳地笑着,似乎对自己讲述故事所引发的戏剧效果满意至极。
奈奈生将头转向一边的狐之助。
“……你一直在骗我?”她颤抖着声音质问道,狐之助气宇尽失,害怕地缩成一团。
“没……没有……起码,一部分是实话……”
毕竟半真半假的话才最能骗到人。
“如此完美的你只是我的影子,不甘心吗?”七海百无聊赖地打磨着黑羽箭的箭头,末了又用手指试了试它的锋利程度。
“这就是目的吗?引诱我来找你再一箭杀了我?”奈奈生无力地问道。
“是,又不是。”七海将打磨好的黑羽箭插回箭袋,又开始调试起了弓弦的松紧。
“你知道的,我有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没错,正是因为这一点,事情才变得稍微有那么点意思了。”七海挽弓搭箭,描准了她的眉心。
嗖地一声,奈奈生感觉耳边有一阵疾风呼啸而过,黑羽箭带着十足的杀气擦过了她的耳朵,又一头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箭尾还颤颤巍巍地嗡嗡作响。
“非回去不可的……理由?”七海仄歪着头,温润的褐色眼眸状似小鹿,“他已经不可能醒过来了,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吧?为了自己的一丝执念让自己痛苦百倍地死去,你觉得划算吗?”
“你也不愿意相信吧……不甘心承认自己只是个赝品。那么就拿出实力向我证明吧,在我除掉你和你深爱的付丧神们之前杀死我吧……”
多年的流浪和被丢弃的生涯让七海骨子里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自卑感,自卑到即便眼前的奈奈生不过是她的投影,也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否定自己。奈奈生知道她恨自己,不仅是因为她夺走了她的清光,更因为她夺走了她想要的一切。
奈奈生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自己神情各异的付丧神们,担忧的,害怕的,愤怒的,痛心的;又看了看身边瑟瑟发抖的狐之助,对面复仇心切的七海……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子很轻,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脱离出自己的躯干在头顶上方藐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搏到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可以输的资本。如此没有负担地上战场,还是头一次。
“用一对一来比试来彻底斩杀我,否定我,这就是你盘算这么多年,真正想要的吗?”
反正,无论是被七海杀死还是七海死后自己跟着消失……无论如何,自己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吧?
“可以啊,我答应……”
“主殿,不可以!”
话音未落,冲田组的刀刃便交叉着横挡在她的身前,清光和安定,两个忠诚的付丧神直到最后都在努力地尽着保护主人的职责。
奈奈生摇了摇头,接着便在冲田组诧异的眼神中扶下了二人的刀刃。她虽和冲田总司不能并论,但两人毕竟都是爱刀之人。两个自刀剑生涯开始便受尽主人宠爱的孩子自然不可能接受如今情况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实,他们的主人最终还是被彻底判下了死刑。
起码……不要让他们再一次目睹那样的场景吧。奈奈生想到了那位四百年前病逝的天才剑士,毅然地打开了时空传送通道。
“主殿……”这下不只冲田组,所有的刀剑都慌乱了起来,大家手足无措地将手按在刀鞘上,不知是该拔还是不该拔。
“这是最后一道命令了:带着莺丸殿回本丸待机,接下来的一切等我回去后再相机行事。”
传送通道的入口越来越大,她的刀剑们不愿自己走进去,可也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盯着她,直到被通道入口自动吞噬,消失在黑暗中。
“安定清光,”眼看着冲田组的两人也要被传送走,奈奈生上前握住了他们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团子,记得给我准备好啊。”
清光发出了微不可闻地一声抽泣,战斗中拿了誉的人可以奖励一串团子,这是他们本丸坚持了四年的不成文规定。
再一次拔出熟悉的胁差,奈奈生头一次体会到手中的武器沉重地可怕。鹤丸亲手打造的武器,诞生于刀之手的刀,必定是被赋予了二倍的锋利。
“碍事鬼们终于都走了吗……那么,接下来就是正戏了。千川七濑,四年前在灵力测评战场上没有分出胜负的那场战役,就让它今天彻底画下句号吧。”
话音刚落,对面举着弓的七海便倐乎不见。奈奈生举着刀,努力地感知着空气中残留的灵力:七海长于用弓,擅长的是远战。
果不其然,第一箭在她刚摆好防守姿态的时候恰恰射出,简直像是无端显现出的一般。箭头旋转着朝她的眉心射去,速度太快,快到没有时间给她举起刀来拦下。奈奈生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黑羽箭却在即将要射中的前一秒诡异地偏掉了,擦破了她的袖口,带着惊人地冲力一口气扎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七海的嘲笑声似乎就在她的背后,可在她回头时却又消失了。奈奈生皱紧眉头:这看似惊险的一击,原来不过是她在陪自己玩耍罢了。这种把食物玩够了再吃的癖好不知为何让她下意识地感到恶心。
“在战场上走神?这可不行,会死的哦。”七海软糯的嗓音随着第二支势如破竹的箭迎面而来。黑羽箭的运行轨迹依旧十分具有迷惑性:轨迹指向身体偏右,箭头却指向心脏。旋转的箭头在夕阳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奈奈生拼命地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要是看不透七海的攻击方式自己的处境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三秒,两秒,一秒,终于在黑羽箭即将命中地前一个瞬间,奈奈生向左一偏护住了自己的咽喉,右手的胁差势在必得地将这枚杀人的凶器拦截了下来。
“诶?不错嘛,原来你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废柴。”七海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奈奈生这才发现她站在树上。
“不过,”话音未落,七海的声音却骤然变大了——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转移到了自己的身后,“这一招,我有十成的把握你没有机会躲开。”
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便充斥了奈奈生的意识:七海直接将第三支黑羽箭反手插在了她的大腿上。奈奈生痛苦地呻吟着,七海却开心地笑了:“战斗继续哦。”
她又不见了。奈奈生忍痛拔掉了腿上的箭,可令她惊恐的是右腿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原来是箭上有毒。战斗不过刚刚开始,自己的战力就被削减了大半,这可不妙。不过奈奈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赢的可能性,七海可是精英神乐组的首席,一个人就可以单挑他们一个小队的存在。
第四箭从背后射来,奈奈生笨拙地向侧边翻了个身,勉强躲过了这一击。“什么啊,真无聊。反正也不可能活着回去了,为什么不用灵力堂堂正正地和我战一场呢?老是躲来躲去的,小心会死得很没有尊严哦?”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中,奈奈生听见了七海的嘲笑。
灵力吗……奈奈生回想起了药研的医嘱,还有他那张担忧的,和略显稚嫩的肩膀不太相符的成熟的脸。再使用一次灵力的话,心脏中残留的毒液就会随着灵力的运行遍布全身……
“没有时间给你思考了,大小姐。”紧随而来的是第五箭,与前四箭不同,这一箭的运行轨迹又高又飘,却在升至顶点的时候炸成了千万支箭雨。箭雨下落的速度很快,马上它们就要对自己进行无死角的射杀…
第一支箭触地,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纷纷扬扬的箭雨让合战场上升腾起了不小的尘霾。七海冷漠地站在树梢上看着不断扩大的尘埃蘑菇云——如此密集的攻击,不可能有人能够躲得开。
“到此为止了吗……”她索然无味地叹了一声,却在下一秒瞪大了双眼。
散去的尘埃下是发光的灵力罩,奈奈生一手支撑着灵力罩,另一只手捂着嘴。剧烈的咳嗽使她浑身颤抖,却奇迹般地毫发未伤。
“真是个顽强到令人生厌的女人。”七海哼了一声,下一秒又消影无踪。
灵力的使用给心脏造成了强大的负担,奈奈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绞痛,喉咙里也满是血腥味。她收起了灵力罩,无力地瘫软在尘埃弥漫的合战场上困难地呼吸着,七海呢?四周满是尘土和残留着灵力的箭矢,本尊却不见了踪影……
“在你身后哦?”伴随着身后甜甜的嗓音,七海手中的打刀没有任何预兆地从后面刺中了她的后背,许是觉得这样的刺激还不够,七海的手开始慢慢用劲。纤长的刀刃一寸一寸地没入了奈奈生的身体中,直到贯穿了整个腹部。
“如……何?”七海意犹未尽地用刀在奈奈生的身体里搅了搅,一瞬间,疼痛的感受达到了顶峰,之前被黑羽箭刺穿胸膛,用刀划自己的手臂所体验的疼痛,和这一比简直就像是惬意地漂浮在一池冷水上。奈奈生瞳孔骤缩,却叫不出来,涌出的鲜血将她的喉咙占得严严实实——
“我赢了。”七海想要拔出刀刃,却发现纹丝不动。定睛一看,刀刃的另一头被奈奈生死死地抓在了手上。
“给我——适可而止——”七海左拔右拔,忽然觉得对面的力道一轻,手中的打刀毫无阻力地被拔了出来,满是血迹的刀刃上,贴着一张同样是血迹斑斑的符纸。
“什么——”七海惊诧的话音未落,一束耀眼的雷电便在刃尖上绽放开来,超强的电击使大意轻敌的她痛得尖叫了起来。奈奈生听着背后惨绝人寰的叫声,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欣慰。自己的最后一击总算还是成功了,虽然扭转不了她输了的局面,不过她也已经尽力了……
呐,鹤丸,我已经努力到这个份上了,以后可不许再说我有辱师门啊……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奈奈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手掌心传来的痛感让她骤然睁大了眼睛,自己的上方是面容扭曲的七海。“你——竟然敢戏弄我?!”七海拔出了刺穿她右手手掌的打刀,盯着刀尖上不断下坠的血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以啊,是你非要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的——”
打刀再次下刺,这次是左手掌心。“两分。”她听见七海满意地笑道。左腿和右腿。“四分。”接着又是腹部。“五分。”
应该到此为止了吧。奈奈生呆呆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头上以虐杀她为乐的七海。她的灵力用尽,血也快流光了,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唯一企盼的就是最后一击快一点落下。
“最后一击了。”七海手中的打刀悬在了她的咽喉上方,“呐,奈奈生,”她突然盯着奈奈生的眼睛好整以暇地问道,“你说,在这种关头电影是不是一般会这么演:在坏人即将刺下最后一击的时候,王子及时赶到拯救了公主。身为赝品的坏人则被斩杀在了王子的刀剑下——这才是最美好,最王道的结局,不是吗?”
七海慈爱地用手指擦刮着奈奈生的脸蛋:“即便是到了现在,你是不是心底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觉得鹤丸国永会来救你?”
粘稠的血液堵住了嗓子眼使她说不出话来,眼角的眼泪却不争气地出卖了她。这不是电影,这是现实,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那个运气成为公主的。
“你这个眼神,我很讨厌。”七海道,“你知道吗?你的猜测对又不对,我是想着要杀你没错,可是目的却不是斩杀你,而是摧毁你。”
“你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即便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你也可以抱着自己是真品,抱着自己在下一秒可能会被鹤丸国永拯救的奢望死去……我啊,觉得这样还是太轻饶你了。我是想让你体会了彻骨的绝望和无助后,心如死灰地死去……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做,摧毁……”
“马上就是最后一击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眼前的刀光掠影快到奈奈生看不清七海的动作,温润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脸庞,可是最后一击致命的疼痛却没有袭来。七海在大笑,她的眼前却是一片血红……
鲜血从脸上滑落,她的视野又清晰了起来,七海张狂的狞笑定格得有些可怕,随着视线的下移,奈奈生捕捉到了反插在她胸口,正中心脏的匕首。
奈奈生瞪大了眼睛:那把匕首!七海第一次出阵时用的匕首!那把她以为和碎掉了的加州清光一起,遗落在合战场的匕首!
她最终还是拾起了它,用这把她又爱又恨的武器在最后的关头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好好享受吧,千川七濑……这份我为你献上的大礼,彻骨绝望,心如死灰地死亡……”
七海无力地滑倒在了一边,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从不下雨的江户城下竟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豆大的雨点洗刷净了她身上的血污,奈奈生听见了狐之助的声音。
“真是失控了……奈奈生大人,我这就张开灵力通道,您必须尽快返回本丸!”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凄厉的雨声便被甩在了身后,奈奈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蝉声阵阵,绿草茵茵的本丸草地上。伤口很深,殷红的鲜血仍像是决了堤似的沁出来,浸润了本丸的大地。不知为何,奈奈生却感觉自己的头脑格外的清醒,她感觉,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目之所及处是鹤丸的房间。在死前,最后见他一面吧。抱着这样的想法,奈奈生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她只好拼命地朝着那个方向爬着,沉重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在草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眼前的光亮已经开始变弱了,奇怪,已经到了晚上了吗?太阳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沉入地平线下,不对,太阳其实一直都在空中,只是自己的眼睛不可抑制地要闭上了而已。鹤丸的房间已经近在眼前了,再一步,如果她还能走的话,她就能拉开那扇熟悉的纸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奈奈生试着伸出手臂,却发现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光明开始从四面八方消失,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心底传来了一声无奈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