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沅弟(2)【1332】2025-2-16
评点:与沈葆桢争夺江西厘金
正当江宁战事处于决战阶段,急需银子鼓励士气的时候,不料却杀出一个沈葆桢与曾氏争夺江西厘金的事情来。
沈葆桢是中国近代一位杰出的官员,他晚年充当船政大臣及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时,为国家的海军建设做了不少实事,是洋务运动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我们花点笔墨在这里多说两句。
沈是福建侯官人,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道光进士,咸丰五年底以编修外放九江知府,此时曾氏正带领湘军在江西打仗。咸丰六年八月,沈署理广信府知府。在太平军攻打广信府时,沈临危不惧,坚守府城,直至太平军退走。沈的这种表现,深为曾氏赞赏。事后,他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写道:“幸知府沈葆桢先驰入城,得以预请援师,与参将荣寿······立志坚守,提调援师,保全要郡,实属危而获安。沈葆桢原系云贵总督林则徐之甥,又系其女婿,讲求有素。此次守城,吏民散尽,衙署一空,其妻亦同在危城,无仆无婢,躬汲爨cuan(烧火煮饭)具壶浆以饷士卒······两年以来,江西连陷数十郡县,皆因守土者先怀去志,惟汪报闰守赣州、沈葆桢守广信,独能伸明大义,裨益全局。”
就是因为这样 褒奖备至的奏章,一个普普通通的知府给朝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沈很快被提拔为广饶九南道道员。咸丰八年,曾氏又将沈调到湘军广信粮台任总理,“所有两湖、江西协济之饷银、军火,均由该道员转解”。这样,沈又成了曾氏幕府的重要成员。
咸丰十年初,沈葆桢因性情耿介与江西官场中的某些人办事不和,便借亲老无人照顾为由,告养回籍。五月,曾氏会同江西巡抚毓科专门上折,请起用沈葆桢,对沈予以很高评价:“按察使衔九江道沈葆桢,明而能断。咸丰六年在署广信府任内坚守郡城,保全东路,嗣蒙简用监司,仍留防务,筹兵筹饷,吏畏民怀······其去广信也,士民遮道攀援,来臣处呈请留者凡十数次······该道器识才略,实堪大用,臣目中罕见其匹。”
这年七月,曾氏在奏保李鸿章时,又提到了沈:“该员劲气内敛,才大心细,与臣前保之沈葆桢二人,并堪膺ying(担当)封疆之寄。”
曾氏明白地指出,沈与李鸿章一样,都是督抚之材。但沈葆桢脾气倔强,曾氏这样荐他保他,朝廷也授他吉南赣宁道员之职,他就是住在侯官家中不出来,朝廷无奈,只得批准他开缺在家终养。
咸丰十一年十月,曾氏已实授两江总督,他再次请求朝廷敦促沈出山。于是朝廷强行命令沈“移孝作忠,艰难共济”,速赴曾氏军营,听其调遣。十一月二十五日,曾氏再次保举沈“堪膺蒋寄”。十二月十八日,朝廷正式颁发上谕,授沈江西巡抚之职。
从以上所列来看,沈葆桢是一个为曾氏所十分器重的人,并在曾氏的一再保举下才得以破格大用,按官场术语来说,沈是曾氏这条线上的人。他应对曾氏感恩戴德,全心全意支持曾氏的事业。
但事情并非如此。前面说过,沈性情耿介,脾气倔强,他有自己的头脑,也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不愿意事事都听曾氏的。沈这次截留江西厘金的行为,极大地激怒了曾氏。他给朝廷上了一道近三千字的长折,语气亢厉,指责沈此举极为不当,于情于分都说不过去。他气愤地说:“厘金之起,始于咸丰三年雷以諴xian(公元1795~1884年,派名昭溢,试名鸣,后更名以諴,字省之、作霖,号鹤皋、藿郊、春霆,以更名行世。湖北咸宁桂花镇石城村今大屋雷人,后世人称雷七爹。著名清朝经济家,重臣。室名雨香书屋,道光三年癸未1823年进士,历任刑部侍郎、太常侍读学士。其影响当以在扬州帮办军务时为筹饷于1853年创办的厘金制度为甚,后各省皆效仿办卡哨抽厘金,湘军更是大行之术,江南诸省厘金之重为全国之最)倡办于扬州,专为发逆兵事而设,初非公家经制之款。臣忝督两江,又绾wan(把长条形的东西盘成结)兵符,凡江西土地所出之财,臣皆得奏明提用,即丁、漕、洋税,三者一一分提济用,亦不为过,何况厘金奏定之款,尤为分内应筹之饷,不得因为协饷,更不得称为隔省代谋。如江西以臣为代谋之客,则何处是臣应筹饷之地!”然后又翻老账,指出沈前此两次在饷银上的不友好态度。
自带勇打仗以来,最令曾氏头痛的便是筹饷一事。过去饷不易筹,他是怪自己没地方实权,是客寄虚悬,也只有发发牢骚而已,不便向当地督抚动气。他没有想到,如今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居然就在自己的辖境,一个巡抚敢于截留厘金与他作对。更何况这个巡抚是他一手保举上来的,更何况当此千钧一发之时!曾氏的气恼自然非比一般。我们查看曾氏全集中所收的七千多道奏稿,像这样激动亢厉、火气旺烈的奏折,也不过两三份!
但沈葆桢对此并不畏惧。他认为截留厘金也是为了江西的军务,保江西即保江南全局,没有错。他给曾国藩的信,口气也十分强硬:“本部院受病日深,万难恋栈,原不必妄参末议,自蹈愆qian尤(过错),况援师已出皖南,稍尽畛zhen(范围)之心,尽可借端推诿。”
本就不想出山了,江西巡抚当不当无所谓!沈葆桢说到做到,立即向朝廷递交辞呈。沈的这种宁可辞职也不让步的态度镇住了朝廷。朝廷不但不指摘他,反而下诏慰留。
这桩曾、沈为江西厘金归属大打官司的事件震动当时官场,恭王奕訢、大学士户部尚书倭仁、总理衙门都为此事专折奏陈,最后由户部出面裁定:江西厘金由江西省与曾氏各分一半。这个裁定给了沈葆桢面子。再由总理衙门出面,由上海轮船经费中调拨曾氏银五十万两,其中虽有虚数,但可落实二十万两。这样,曾氏于实际上并没吃亏。
半个月来,曾氏一直为此事心情烦闷恼火。即便结局如此,他心里仍不满意,三月二十七日日记中写道:“因念枢廷苦心调停,令人感激;而劳逸轻重之间,又未尝不叹公道之不明也。”
曾氏可能一直在纳闷着:沈葆桢为什么敢于以如此强硬的态度与他对抗?以笔者(唐浩明先生)看来,除开其性格强悍和所为乃出于公心两点外,还有另外一个背景,那就是整个江西官场对曾氏怀有很深的成见。这成见产生在咸丰四年底至咸丰七年初这段时期。
在江西的这两年多里,正是曾氏军务艰难的时期。湘军战绩不佳,但饷银却催得很紧,官场民间一片怨恨。曾氏一意孤行,还劾罢了巡抚陈启迈、臬司恽光宸,弄得官场上下人人自危。到了咸丰七年初,他又丢下一个烂摊子不管,不等朝命便匆匆回籍奔父丧,江西官场士林交相指摘。曾氏因此在江西的官场形象很不好。
咸丰十年,曾氏出任两江总督。时任江西藩司的张集馨便站在江西省的立场上,对曾氏多有指责。他在《自订年谱》中说:“当时曾帅具奏,言厘金由大营济饷,丁、漕归江西支用;未几又奏提漕折每月五万两,济皖南军饷内提一万两制造军火账房,以四万两解营;未几又札提每月于地丁项内拨银三万两······殊不知本省只剩地丁及杂税十余万······曾涤生不顾全局决裂无疑。”“曾帅所批,直是玩视民瘼mo(人民疾苦)。平昔尚以理学自负,试问读圣贤书者,有如是之横征暴敛,掊克:póu kè(搜刮民脂民膏之人,自说大话之人)民生,剥削元气者乎?”
从张集馨的话中可知,江西省一直将曾氏看做是一个只知横征暴敛而不顾地方死活的人。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沈葆桢才敢于放胆跟曾氏争斗。因为他的背后,有整个江西官场在支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