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沅弟(2)【1075】2024-9-28
评点: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
点评此信前,必须先交代一个背景。咸丰七年二月初四日,曾氏之父曾麟书病逝于老家,享年六十八岁。十一日,讣告递到曾氏驻营之地江西瑞州城(即今江西省高安市古称,南昌西南50公里)。曾氏当即向朝廷奏报丁忧开缺,不等朝廷批复,便带着六弟温甫自瑞州兼程回湘。与此同时,九弟沅甫亦自吉安启程。
身为统帅,且正当军事吃紧之时,曾氏置江西军务于不顾,擅自离开前线,此种做法的确有悖常理。故当时湘赣两省官场一片哗然,纷纷指责,时为湘抚高级幕僚的左宗棠甚至破口大骂,弄得曾氏灰头灰脑的。
许多人都以为朝廷要严责曾氏,但出乎意外,朝廷并没有指责反而准假三个月,拨奠银四百两,令其假满即赴江西督办军务。曾氏再上奏坚持在家终制,朝廷仍申前谕,命其三个月后即赴江西,依旧署理兵部侍郎。待到三个月假满时,曾氏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将多年积蓄在胸的苦恼一吐为快。他说他有三大难处。一、他的军队皆为募勇,虽能保奏官阶,不能补实缺,所升的官其实是虚的。他本人虽居侍郎之位,而权势不如一提镇(清代提督与总兵的合称。提,指提督。镇,总兵的别称。)。二、筹饷需经地方官之手,而他无地方之权,不能号令地方官。三、头衔常变,官印也跟着常变,不能取信于人;奉朝廷命出省打仗,但朝廷又不将此与地方通气,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就曾氏原意来讲,本希望朝廷看到这道奏折后,会体谅他的难处,即便“勇”暂不能变为“兵”,若能授一个地方实职,如巡抚、总督,那么第二、第三两大难处则迎刃而解。不料朝廷来了个“着招所请”,准他“在籍守制”。曾氏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其实,曾氏所言皆是实情。二十多年后,王闿运撰写《湘军志》。他在阅读有关史料时发出如此感叹:“夜览涤公奏,其在江西时实悲苦,令人泣下······‘闻春风之怒吼,则寸心宇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室彷徨’。《出师表》无此沉痛。”王闿运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
但朝廷是只叫他当奴才卖命,却并不为他办成事提供相应的条件。江忠源三年功夫,便从知县升到巡抚;胡林翼两年功夫,便从道员升为巡抚,朝廷都很大方地给了他们一方诸侯的实职。唯独曾国藩,早就是侍郎了,却一直对他吝于督抚之授。分析此中缘故,或许又可以返溯到五年前的《讨粤匪檄》上去了。
曾氏当时的心情该是何等委屈沉重!他的小女纪芬晚年自订年谱,在“咸丰七年”中有如下记载:“是年二月初四日竹亭公薨。文正公在瑞州闻讣奔丧,忠襄公亦自吉安归······初,黄金堂之宅相传不吉,贺夫人即卒于是,其母亦卒于是。忠襄夫人方有身,恶之,延巫师禳祓rangfu(除凶之祭)。时文正公丁艰家居,心殊忧郁。偶昼寝,闻其扰,怒斥之。未几,忠襄遂迁居焉。”
曾氏当时心情恶劣,迁怒于弟媳,几至酿成兄弟不和。这种恶劣心情源于何处,当然一是江西军事不顺,一是朝廷淡薄无情。曾氏无可奈何,只得在籍守着父母墓庐,读书课子。
八月,江西巡抚耆龄奏请起复老九回吉安。老九不是朝廷命官,无需三年之制,遂于九月初离家赴赣南,总领吉字营。此信即写在这个时候。
信中有两个命题颇值得我们重视。
一为:“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阙一不可。”规模远大,指的乃是大抱负、大规划、大目标。对于办大事者而言,这好比是旗帜,是方向,是北斗星座,他能使人不会满足于小得小成,也不会走人误区,不会被前进路上的各色诱惑所迷惑,一步步地引导你走向辉煌的成功。光有此还远远不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丈高楼筑于一砖一石之上。在迈向高远目标的途中,每一步路,每一件事都得做好,这靠的便是综理密微。曾氏曾亲自督促打造数百把腰刀,用以奖励立功将领。所费不大,却让受赠者感到温暖亲切,有一种被统帅视为亲信的感觉,得此殊荣的莫不爱重珍惜。这本是一桩小小的事,却有笼络人心、激励士气的大作用。曾氏告诉弟弟,所谓综理密微,便是从这些看似小的事上一桩一件的做好,那么你的远大规模便不至于落空。蒋介石终生极为敬佩曾氏,行军打仗,一部《曾文正公全集》常带在身边。他的“不成功则成仁”的“中正魂”短剑,无疑典出于此。
二为:“才大器大”四字,余甚爱之。才根于器,良为知言。
“才大器大”这四字是胡林翼称赞老九的。曾氏认为这四个字很好,固然有赞成胡之言进而肯定弟弟的一层内容在内,但更主要的乃是从原则上肯定胡的“知言”。在曾氏看来,器居最为重要,才干之大小取决于器局之大小。器局者,胸襟也,度量也,见识也,多半来自于天赋,少半来自于修炼,正如曾氏所说的:“器有洪纤,因材而就。次者学成,大者天授。”(见《李忠武公神道碑铭》)古往今来,凡成就绝大事业者,必有绝大之器局;具有绝大之器居者,也必可锻炼而成绝大之才干。所以,在后来的一封信中,曾氏便明确地将“识”与“才”作了一个排序。他说,凡办大事者,以识第一,才则次之。
世事纷纭,人事迷离,辨伪存真,洞悉先机,最为难得,也最为重要。此中本事皆源于“识别”!是多么可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