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我去了宝安。我要搭魏华的车回家扫墓。一个半月没见魏华憔悴了不少，造成他这副模样的自然是那该死的爱情。我搬到坪地这边后，他每隔两天就会打我电话，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他的苦恼永远是跟不上爱情那诡异的节奏以及在崎岖情路上因孤独而感到的无助。通过他对那个在泉州工作还算优秀女孩的描述，我能理解魏华内心的焦虑与担忧，一如我对你没有停止过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我也知道这类不稳定的情绪必须通过旁人理性的劝导才会好转，因为当事人很容易陷入“当局者迷”的境地中去。所以，在他唉声叹气时，我总会开导他：
“不要急，目前看来她有很多备胎，不过你要始终坚信你是最具分量的备胎。”
可实际情况是，魏华无比厌恶与痛恨备胎这一身份。他不屑于跟不自量力却苍蝇一般死皮赖脸围在伊人身边的竞争者为伍。他希冀谈感情能像跟老外做生意一样，干脆利落，不藏不掖。显然，他还没有搞清楚一件事：大部分女孩（你除外）是很喜欢众星捧月这类暧昧又充满趣味的爱情游戏的，有些人甚至为终其一生没经历过这类可以和言情剧媲美的澎湃浪漫而懊悔不已。对于我的开导与安慰，魏华没有表示出我预期的感激，让我不免有些失望，不过，我也清楚接受一残酷的事实总需要一点消化时间，或许还要经历一番阵痛，只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做备胎其实也是件蛮幸福的事。
我们从四号的下午出发。扫完墓，魏华打算取道去泉州看看那女孩。这次带的礼物是一瓶一千四百多港币的“香奈儿”。按算这将是年后魏华第三次去泉州，情真意切让人动容，送的礼物也保持着让我望尘莫及的水准：高档，大气，上档次。半夜我们到了镇上。父亲给我开的门。对视的那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毫无疑问，那次和他的火拼还是留下了内伤，碰上特别的时候还会复发。
第二天，我们按着一贯的路线，先到距离较远的先祖坟前祭拜。在未到石城木兰乡的一座大山上，我的爷爷已在那里安眠了二十多年。爷爷年幼丧父，母亲改嫁（爷爷的母亲改嫁到离镇上有五里路的桐斜村，比爷爷晚五年去世）后寄养在叔叔家，饱受虐待。至于爷爷是如何挨到入赘那天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了解，因为他太过卑弱。爷爷犯病正值家里最为穷困的时候，因没钱医治他整天躺在床上。每隔段时间，家里会迎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一来，我们大家就静立一边，恭敬地听候他的差遣。太阳落山以后，爷爷让人从床上搀下来，扶到灶前的凳子上。此时，锅里的沸水咕噜咕噜地翻腾着，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稠的草药味。奶奶揭开锅盖，浓密的水汽往四周弥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们像是在为解救一个苦难深重的灵魂，摸索着走向地界。突然，老者走到爷爷身后，褪去他的衣服，用粗厚的手掌在爷爷的后背拍打揉搓拧挤那样子像极了武侠片中“运功疗伤”的桥段，而爷爷也像被我们小孩蹂躏的稻草人颤抖抽搐晃动，身上发出的连绵声响像极了奶奶晒被子时用木棍敲打被子的声音。
老者走后的几天里，爷爷异常活跃，像是要把在床上蹉跎的时光弥补回来。傍晚时分，爷爷会拿上竹竿和绳索去屋后的斜坡上将十几二十天前砍的柴捆缚回来，我跟在他的身后旷野嘈杂的声响始终盖不过他那粗重的喘息声。走累了爷爷会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可我却停不下来，一会儿跟在一只蜻蜓的后面忘乎所以，一会儿又追寻起蚱蜢的踪迹来，但没走多远，爷爷那饱含怜爱的声音就会钻破空气像绳索一样把我拉住。随着燥热夏季的来到，爷爷下床都变得困难。老者好久没来。后来换成了一个背药箱的中年人，可一到爷爷的床前他就直摇头。终于，爷爷吃不了东西了，喂进嘴的稀粥会从他的唇角流出。没过几天他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是午夜，四野萧瑟，天空高悬着一钩孤冷的玄月。我们十多个人围坐在他的床前，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清香，看着他那太过痛苦而扭曲的脸难过落泪。给爷爷擦净身体后，奶奶往爷爷的嘴里塞了一块冰糖，希望他来世甜蜜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