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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省城的天空比任何地方都要灰暗，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也比任何地方都要热闹繁华。顺着一位老者的指引，赵晓东并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地方。在问路又一次被拒绝后，他望着那对穿着时尚却一脸警觉的夫妻的背影，狠狠地朝着地上吐了口痰。
抬头看看依然灰蒙蒙的天空，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两侧腋下贴着肉的钱，叹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今年二十三岁的赵晓东是第一次来到省城，这时候他多少有了点后悔的意思。西北小镇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他，仅仅听了朋友在他面前近乎吹牛的描述，带着攒了几年的积蓄，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他想改变现状，想学着朋友那样，带着一批回到小镇就能赚上百倍的货物，大干一场，彻底来个咸鱼翻身。
十九岁从技校毕业后，赵晓东就被分配在了小镇的一家机械加工厂，每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他一分不动都存了起来。不但如此，借着加工厂特别轻松的工作，晓东居然跟许多身强力壮地来自乡下的装卸工一起，在离家一里路的站台上卸煤。到了晚上，他还要拿起笔，写一些汪国真那样的诗歌，把它们邮寄出去，变成铅字，隔三差五也能收入几十元钱。
下海风潮兴起，有几个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就挣了数倍于他的钱，这让他心痒难耐。怀里这一万多块钱，是他全部的身家，也是他的希望，为了能够挣上让人羡慕的“大钱”，也为了能让那个从小到大在一起的邻居姑娘不再用鄙视的眼光看他，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成功。
来省城之前赵晓东是做了功课的。在连续请教了多次来省城进货的朋友后，对他们的买卖流程已经摸着了门道，包括怎么应对各种骗局，甚至如何跟批发市场里那些南方来的商人讲价。可没有想到，朋友嘴里的西北最大的批发市场就像跟他在捉迷藏。这两天就在寻找这个批发市场，难道它不在南城？可问路时人们都说再走两条街就到了，他都走了三个两条街了，依然没有找到。开始晓东不停地安慰自己，只要找到这个批发市场，一切都会像他设计好的那样，一顺百顺的。
他来的时候，走了几家旅馆，挑选了最便宜的只能容下一张床的房间。天一亮就出门找那个批发市场，晚上回来睡觉。这样东游西荡的日子，让三天后的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了。此刻的赵晓东，烟刚刚抽了一半，肚子就咕噜咕噜敲起了鼓。斜对面有一家宁夏面馆，对于习惯了省吃俭用的他来说，吃面是最合适的。当然，他也喜欢吃这又香又辣的宁夏面。
02
面馆的门面不大，但生意却很好。眼下并非饭点，客人却仍旧络绎不绝。客人都是附近做力气活的工人，他们的身上挂满了疲惫，脸上写满了沧桑。
赵晓东要了碗面，然后随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看着店内出出进进的人，听着对面发廊传来的《路灯下的小姑娘》，他短暂陷入恍惚之中。这是他向往的城市繁华，却繁华到拥挤，又拥挤到无法立足。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却似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位置。
热气腾腾的面条打断了他的思绪，扑鼻的香气瞬间将脑中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饥肠辘辘的赵晓东暂时放下心中的忧郁，埋头大吃起来。
“朋友，这里没人吧？我坐一下啊。”对面响起了一个声音。赵晓东抬起头，见到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格子衬衫，和周遭人的穿着都不同。他手中捧着一碗面在赵晓东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店内虽然没有到座无虚席的程度，却也没有太多空位，拼桌而坐并不是什么突兀的请求，赵晓东也就没有在意，点了点头便继续开始吃了起来。
“朋友，看你不像本地人，到省城来做什么啊？”
“做生意。”赵晓东随口回答，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不过想想钱都严严实实地藏在身上，也就不在意了。
“哎呀，朋友年纪轻轻就出来经商，真是年轻有为啊！”听到男人的吹捧，赵晓东不禁有些飘飘然。这一路遇见的都是些冷漠的脸，难得有人这么热情地说话，这让他放松了警惕，兴高采烈地与之攀谈起来。然而，就在相谈甚欢之际，身边却又冒出一个人来。这是个很时髦的女人，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的牛仔上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她顶着一头蓬松的披肩烫发，脸上嘴上都经过化妆品的装点，同时还纹了一两条细长的柳眉。
“小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我找你好久了！”女人开口就说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话，让赵晓东有些发懵。
“啊？我……”
“你可真是的，吃饭都不叫上我。哎！给我来碗面！对不起这位大哥，能不能请您到那边座位上去？这是我小哥。”不等赵晓东说完，女人便将他的话打断，接着一面吆喝着点菜，一边笑呵呵地请中年男人离开。男人有些愕然，但马上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点着头起身，随后悻悻地走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上。这时赵晓东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蹲着一个人，此刻他也一脸失望地站起身，走到中年男子身边坐了一会，不久两个人便起身离开了。
正当不明所以的赵晓东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女人再度抢先开口说道：“还不快谢谢我，刚才你差点就被人偷了！”经过女人的提醒，赵晓东才知道那个中年男子刚才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蹲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正准备趁机用刀片割开他的衣服。赵晓东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差一点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对女人表达了感激，女人却笑着说：“我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你这么老实，少不了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吃亏，我就帮人帮到底吧！你来省城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对了我叫涂倩，我们交个朋友吧！”
03
赵晓东从刚刚的惊慌中缓过来，这才对面前的女人又仔细地看了一眼。
“我叫涂倩！”涂倩打扮得很精致艳丽，五官标致，身材娇小。老家春天过了的时候，桃树上就会结出粉红饱满的桃子，涂倩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想到这儿，赵晓东心里怦怦直跳。赵晓东隔着面馆里氤氲的水汽，看着对面的涂倩，是那样的美丽动人。来这里多亏路见不平的涂倩，否则……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涂倩探着身子笑呵呵地瞅着赵晓东喊道：“你咋呆在这儿了？快吃面吧，凉了不好吃！”赵晓东迎着涂倩热切的目光，看着她扭身朝着前台走去。赵晓东有些神思恍惚，有种久违的踏实感。一会功夫，涂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他的跟前，笑盈盈地说道：“再吃一碗，一碗你怎么能吃饱呢？趁热吃吧！”把面放到他的面前。赵晓东看到碗里多了一颗鸡蛋，心头一热，他瞅了瞅涂倩，涂倩也正看向他，嫣然一笑，无限温情。
赵晓东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消灭了这碗面，而且还咕噜咕噜把剩下的汤也喝了下去。涂倩淡淡地一笑，问道：“你在哪里住着？”
“后面那条街，佳悦旅馆。”说完赵晓东的脸红了，一天十元钱的小旅馆，若不是对面的涂倩真心帮助了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那里怎么能住啊？人多又杂，还有危险，一会吃完面我领你去个地方，保证经济实惠，比那里便宜，关键是安全。”
赵晓东疑惑地问道：“去哪里？”
“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首先你得相信我。”涂倩又是故作神秘地一笑。赵晓东吃完面，掏出钱要去付面钱。可是，涂倩不让他付钱，推搡着他嗔怪道：“都跟你说几遍了，来这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咱们是朋友，面钱我已经付过了，你还付什么钱？”
赵晓东觉得心底的那股热流又涌动起来，暖暖的。出了面馆，涂倩竟然很自然地挽住了赵晓东的胳膊，又像是拉着他往前走。赵晓东茫然地跟着涂倩拐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居民区，不知道涂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疑惑着，涂倩已经领着赵晓东来到一栋楼前，拉着迷惑不解的他走进楼里，上了两层楼，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屋门。此刻的赵晓东依然一头雾水。赵晓东站在门口没有动弹，疑惑地问涂倩：“这是……？”
涂倩瞅了瞅一脸惊愕的赵晓东，扑哧笑了：“进去看看，我看你住在对面的小旅馆不行，小旅馆条件太差又不安全！这是我给你找的新住处。”
还没等赵晓东从错愕中回过神，已经被涂倩推进了屋子。涂倩随手打开灯，一间整洁的一居室的屋子出现在赵晓东眼前。涂倩也许是怕赵晓东有顾虑，轻轻说道：“大哥一个人来这儿做生意不容易。你再住旅馆，只怕还会遇到今天的几个坏人，这几天你就住这吧。这是我家一个闲置的房子，你不用考虑房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赵晓东心头的那股热流即将喷薄而出，他感激地、深情地看着涂倩，只有一个念头，等着赚了钱，一定要好好感谢涂倩。
04
第二天，赵晓东被涂倩拉着来到了北城的大广场。这是一个像极了自己镇子上秋收场院的地方。刚来省城寻找批发市场的时候，他曾经经过这里，空旷一片，人影皆无。此刻却是人山人海。看着大人孩子们脸上激动兴奋的表情，赵晓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翘起脚，视线被挡，只能看见背影；他只好跳起来，打眼一过，瞄见广场中间摆满了箱子。再跳一下，没看出名堂。涂倩一脸笑意地看着赵晓东跳起来，落地，几次三番地重复。她忍不住“咯咯”地轻笑出声。赵晓东的脸腾地红起来，赧然，小声说：“个子有些矮。”
涂倩心里暗喜，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啊！她拉住他的手，柔声说：“跟我来。”赵晓东不敢用力，佳人的手柔软、温暖，这让他想起了帮母亲和的面团。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一个高坡上面了。广场中间的情形清晰可见。他看到的箱子居然是烟花！而且这么多！
这是？他疑惑地看着涂倩。
涂倩的双手攀着他的一只胳膊，娇俏的脸上带着自豪：“你的运气好！烟火表演一年才一次。隆重的仪式是为了告诉人们秋收开始了。”赵晓东惊住了。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镇上才会放这样的烟火，差不多整个镇子的人都去看。它的声响不及挂鞭的噼里啪啦，但是窜得很高，在空中散开五颜六色的花，璀璨夺目，照亮了夜空。他数次想用自己的笔写出震撼的一幕。但因为燃放的数量不多，极致的美瞬间而逝，徒留遗憾。
想到这里，赵晓东有些兴奋。这么多烟花，一起燃放，该有多么的壮观啊！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激动得想大喊。身旁的涂倩和他挨得极近，他的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女儿香，他的心跳慢慢地加快了。鬼使神差地，他近乎虔诚地在涂倩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和她在省城邂逅，她为他解围，他们相恋，如同这烟花，给他的人生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赵晓东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广场中间。随着一声“点火”，烟花冲上了天，夜空变得五颜六色。红的、粉的、绿的、蓝的，橙的……，各色的花，一朵比一朵娇艳。星星点点的焰火又纷纷落下。赵晓东站得高，他觉得漫天的烟花向他飞过来。他无意识地伸出手，烟花擦着手指尖而过。似乎有些灼热，而且极具诱惑力，让人有紧紧握在手心里的冲动。他干脆伸出了两只手，呈大大的拥抱状，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在半空中和烟花共舞起来。
他看见了自己脚下的人群中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脸。涂倩正痴迷地望着自己，眼眸里的满满爱意。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万千人中，我们相遇；余生，我们相伴。他兴奋地挥舞着双臂，烟花一波一波，熠熠生辉。他似乎看见了镇子上的人都来恭喜他：生意兴隆、娇妻在怀。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05
赵晓东第一次来到省城，照比他在西北居住的小镇，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仿佛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富了摆摊的，发了海边的，穷了上班的。当赵晓东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涂倩时，她非常赞成，同时她愿做向导，带着他去了北方最大的批发市场。市场里的货物种类繁多，在转了许久之后，赵晓东停在了批发字画的长廊前。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丰富多彩的字画世界，感到目不暇接。但涂倩似乎见多识广，对字画的知识比他都知道得多。一边和他走着看着，一边介绍：“字画分为书法、山水画、人物画和动物画。多购进一些书法字画，这比较适合大众化的家庭，不分年龄，特别适合书香门第。这山水画是其次，至于人物画以及动物画，受众群体小，可以作为搭配，前两者是主流。”
赵晓东心中暗想：这真是缘分啊！涂倩不但见过世面，而且有文化知识，有经济头脑。以前母亲经常讲：天下同龄的女人很多，有的只能做朋友，有的只能做路人，只有能想到一起的才能成为夫妻。赵晓东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恋人，一批字画就可以赚到辛苦工作一年的工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那叫一个美！
涂倩很有耐心，带着赵晓东，比较了各家的字画。从价格到质量，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后累计购进了五百多幅字画，并且要求那位商家把一幅非常陈旧的字画免费相赠。至于原因，涂倩说有人收到几百年前的珍品，只花了二十元，通过渠道，转手倒卖到海外赚了五万多元。最后他们与商家讲好累计费用为三千元。
赵晓东带了一万多元巨款（八十年代万元户就是大款），钱分为两部分藏在两侧的腋下，他从中拿出三千元付了货款。涂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赵晓东的钱上，久久不愿离开。
出于节省，赵晓东打算乘坐长途客车返回家乡。涂倩马上说：“我与你一起去，一是帮你带货，两个人方便一些；二是到你家看看，见一下你父母。”
赵晓东暖在心里，对涂倩言听计从。涂倩提议：“去客运站走小胡同，咱们抄近道。”两人正在胡同里行走的时候，突然间传来一声怒吼：“站住！”两人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跟上来两个人。这两人身材高大，三十岁上下，一个是光头，另一个留着八字胡子。
光头大声呵斥：“你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勾引我老婆！”此时的涂倩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帮他忙，他反过来对我动手动脚。”八字胡大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别啰嗦，揍他！”赵晓东百般解释，只是有理说不清。此时他有些糊涂了：这涂倩难道是一匹“女狼”？不可能啊！
赵晓东见势不妙，转身准备走开。两人上去就打，赵晓东一头撞向光头，趁着他倒地的一刹那，夺路而逃。但他没有跑出五米，八字胡追上来拽住了他。光头拔出匕首，一刀刺进赵晓东的肚子里，只剩下了刀把在外边。赵晓东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两手捂着肚子。
光头两人按住他的胳膊，涂倩过来取出剩下的七千多元，拿在手里，用力地掂了两下，轻轻地哼了一声。
鲜血顺着赵晓东的指缝流了出来，他流露出来的复杂眼神，死死地看着涂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问问涂倩这是为什么，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血，还在无声地流淌着，伤口的痛已经麻木，心的刺痛难忍。这让赵晓东有些眩晕，眼睛也模糊起来。所有的美梦都在这时候破灭了，赵晓东伸出一只带血的手，似乎想抓住即将离去的涂倩，想抓住烟花般的爱情。涂倩邪恶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冷笑一声，看了赵晓东一眼，转身消失在街头。
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光线也变得暗淡下来。赵晓东还想努力地站起来，可随着他失血过多，人越来越虚弱。不知道过了多久，虚幻中他慢慢抬起头，似乎看见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