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脾气又急躁,很少有耐心做一些针头线脑的细活。
大概四五岁,立夏来临前,小伙伴炫耀五颜六色的蛋网兜,我眼馋得不行,跑到母亲跟前嘀嘀咕咕。
母亲被缠得没法,只好丢下手中的活,东翻西找,摸索出一团收藏的棉花,然后差我去小街买染料。
等我从供销社买回染料,母亲已经在用木疙瘩陀螺捻棉线,我蹲在母亲脚跟,目不转睛地看着。
母亲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浮现在母亲的脸上,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知了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我就这样看着母亲,巴不得这样宁静又缓慢的时光无限地延伸。
母亲抬头看看,日色将午,这才把棉线从陀螺上褪下来,再浸泡到兑成水的染料里,回过头又去打扫猪圈。
我一次一次地问母亲“染好了没”,然后等不及地把染成红色的棉花绳从染剂中捞出来,一圈一圈地晾挂到篱笆上。
母亲嘴里念叨着“心急等不得烧虾红”,拄着铁锨从猪圈里跳出来,随手掐下几根树枝弯成圆,再把挂在篱笆上的红绳缠绕到弯成圆的树枝上 ,接着用铁锨柄挑起来,挂到老榆树的枝干上。
一阵风吹过,沐浴着天光云影的棉花绳,仿佛插上了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
傍晚时分,从地里回家的母亲,把晒干的红绳子剪成段束在一起,一端固定在板凳的铁钉子上,另一端开始编织成蛋网。
一只给我,一只给姐姐,三哥是没份的,因为他已经是“大人”了,虽然他比姐姐大不了几岁,因为这些棉花平时做棉袄棉裤都舍不得,母亲自然把捻线编蛋网兜当作胡乱糟蹋。
鸡蛋鸭蛋也是稀罕物,平常时节难得一吃,除非家里来亲戚,母亲才舍得端上一盘清蒸鸡蛋,或者韭菜炒鸭蛋。
所以,立夏总在我们的望眼欲穿中姗姗来迟,其实,在那样贫穷的日子里,哪一个节日,不是我们眼巴巴盼来的?
所以,那样一个立夏早上,我和姐姐欢天喜地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滚烫的鸡蛋,一人一个,可是下一秒,姐姐变了脸色,她嘟囔着我手里的鸡蛋比她的大,要跟我调换。
我紧紧捂着蛋网兜,本能反应就是往旁边躲,姐姐跑过来抢,我力气没有她大,受到惊吓似的大声叫喊。
母亲扬起手作势要打姐姐,同时骂骂咧咧,一天到晚馋不死,有得吃还挑三拣四,赶快去割猪草。
姐姐不情愿地松开手,我占了便宜,自觉理亏,便悄悄地挎起竹篮往外走,不多一会儿,姐姐从后面追上来。
我俩故意跳着走,好让挂在胸前的蛋网兜晃荡的幅度更大一些,同时又故意走得很慢,好让网兜充分展示,叫小伙伴看见之后满眼生羡慕。
儿时的岁月,极度贫乏,但值得炫耀的东西又非常丰富:一根弹弓,一只毽子,一尾小鱼,一串沙包,一块飘过河的石片,一圈熟蚕豆,以及装着一枚鸡蛋的蛋网兜。
装着鸡蛋的蛋网兜挂在脖子上显摆了一天,到晚上睡觉的时刻,才小心翼翼地摘下来 ,悄悄地埋进糠箩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姐姐的哭喊声把我吵醒了,她的立夏蛋不见了,糠箩里只剩下空空的网兜。
我跳下地扒拉一番糠箩,谢天谢地,我的立夏蛋安然无恙。
见姐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妈妈喝住正向门外奔跑的三哥,小三,是不是你偷吃了大丫的鸡蛋?
三哥歪着脖子,一脸不服气,她们能吃,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你偏心!
母亲牙疼似的咂咂嘴,然后伸出食指抵住三哥的脑门,说你真不晓得好歹,她们两个比你小,你还好意思争吃?
三哥突然挥动着双手,大嗓门喊起来,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煮蛋,哪天我非得把大丫二丫扔到河里不可。
“哐啷”一声,母亲顺手抓起一只碗,扔向大哥,三哥头一歪,碗从三哥的眼角擦过,跌落地上。
十多岁的三哥一跺脚,哭着跑开。
三哥后来去外地读书,母亲总忍不住地后怕感叹:要是真砸伤了小三的眼睛,不得害他一辈子?也怪那时太穷,要是有得吃的话,不得一样给你三个哥哥?
微薄的食物,五个饥肠辘辘的孩子,给了这一个,就没法给那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当时的为难和心疼,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如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