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山头来回要四个时辰,大雪连绵不绝下了半月,虽停了半日,但山路已然封了。
我七岁时上山,再未下过,此时已然忘了下山的路。
一直向东,我裹紧灰色的棉衣,走在连绵不绝的雪地里,木屐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了一个时辰,还是白茫茫一片深山,四周寂寥无比,连只野雀的叫声都没有,无处倚靠,无处安身。
虽然不是夜路,却也让人害怕,我加紧步伐,必须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
经过一片小丘时,雪面下动了动,伸出一只冻得发僵的手来。
我被这突然出现的无名野鬼吓了一跳,心跳出嗓子口,却无法发声。
听说山下最近在打仗,死了很多人,郎中们怕尸体堆在一起,再生了瘟疫,便一发卷起来,扔到山中喂养毒蛇猛兽。
可他们不知,此山中并无野兽,只有毒蛇,怕是消化不了这么多的人肉来。
我战战兢兢后退一步,随后便是发足狂奔,狼狈奔逃。
跑了一半,身后传来骂人的声音:
“站住,小秃驴!”
这威胁的声音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毫无气势,还带着丝丝颤抖,但毫无疑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已经被冰雪冻得没了力气。
听了这个声音,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却也因此摔了一跤,是活人。
他从尺余厚的雪中翻了出来,黑乎乎的一团破烂盔甲不整地扣在他身上,他仰面躺在雪地,瞳孔由涣散到聚焦,直到与我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话。
因我不会言语,还是他打破沉寂:“失礼了,原不是秃驴,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他一笑,干裂青紫的脸上,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
我脸一热,忍不住偷偷去打量他脸。
刀疤遮盖他原本相貌,却是细瘦的一张长脸,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时,寒魄逼人,杀气腾腾。
我忍不住好奇,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是一人弄出来的,还是多人弄出来的。
若是一人,他必定打不过那人,这才遭了难。
若是多人,他又怎能逃脱,必定是他武艺过人。
见我不走,他张张干裂发紫的唇,嘶哑的声音夹杂一丝笑意与乞求:“求姑娘赏个饼子吃吃,饿坏了,这雪吃着要闹肚子。”
我想告诉他,若吃了这脏雪,怕是不止要闹肚子,会死人的。
他饿的厉害,眼中射出精光,看向我的胸口,我下山时,倒是贴身带了几个糙米饼子,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面对着男人赤裸的目光,我连忙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两个手掌大的饼子,还带着我的体温,一点都不凉,我回身扔给他,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一点残渣都被他舔的干干净净,还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声,我觉得失礼,立刻背过身。
他好笑地看着我的背影,对天高亢明亮的一声:“天不亡我顾宣明!留待今朝,来承软香恩!”
我顿了一下,以为是英雄难酬壮志,对天发问,半天才悟了他语中轻薄之意。
我羞愤地拿眼睛瞪他,心里早戳了他千百刀,只恨儿时读书少,这才着了他的道。
却在我转身欲走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大闷响,我抬头看去,只见山顶的天好像塌了下来,雪白的一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雪崩——
我犹自看着天空发愣,只听顾宣明望天暴躁言语。
“靠,你他妈跟爷们杠上了!”
“傻丫头,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忽地跳起来,因为厚重的铠甲拖累,几下才狼狈站稳,他边朝我的方向疾跑过来,一边用冻僵的手暴力撕扯掉身上破烂盔甲。
及至掠过我身侧,我只觉身体一轻,已被他扛在肩上疾奔下山。
耳边只有刺耳的风声,在一片冰凉的天地里阴森诡谲地透进耳中。
他带着我横跨土丘,几次差点被埋在雪里的树根绊倒,手却越抓越紧,没有放开的意思。
他丢下我才能活命,带着我,两个人都得死。
师傅告诉我,从来没有人能逃过雪神的追剿,等待我与顾宣明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使劲全身的力气拍打他的背,想让他把我丢下,可是他的身体太硬,我的动作之于他不过是挠痒痒,他一次都不曾理会我。
“别动,前面有人!”
顾宣明像匹恶狼般嘶吼。
我透过他的腋窝看去,只见冰雪的尽头果然有几个颠倒过来的黑影,看身形都是男人。
他们或是上山打猎的猎户,或是埋伏雪道的蟊贼。
总之,是在我下山的必经之路出现的。
顾宣明拔足狂奔,他的肩膀虽足够宽厚,但因跑起来的强横冲击,仍磕得我胸腹生疼,几乎颠得我要把腹中饭食吐个干净。
我只是咬牙,再无动作。
“前面的,站住!他妈的!等老子逮着非砍了你们不可!”
雪势凶猛,那几人全当顾宣明的话是耳旁风,深一脚浅一脚跑得比雪狼还快。
我看着被顾宣明的靴子踏过的雪道,翻出一截脏污的麻绳,与兰若给我的一模一样。
一样粗细,一样长短,一样是梅竹庵才有的绳子,我和庵里尼姑一道编的绳子,就这样灰暗地躺在雪中,狠狠地勒住人的心,喘不过气来。
人是跑不过雪的,我最后见了一眼天光,便被埋进深不可测的白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