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山东情
(张之权)
前阵子淄博烧烤火遍了全国,也烤到了太平洋彼岸的我,勾起了我对山东的无限遐思。
起先我并没在意淄博烧烤这事。网上不停地有人说淄博人好,山东人好,我心想 ,那是当然。你说山东人好,还有我体会深?我没有注意那些细节,听到夸山东人,心里就甜甜的。一天,手机里还是说淄博,冒出一位男士对着一张地图介绍淄博下辖的行政区。我突然看到“桓台”二字,一惊:啊?桓台在这里!于是,72年前的如烟往事从脑中不停地冉冉升起、盘旋,再也抑制不住了。
1951年1 月,我从武汉参军到上海华东防空军第三防空学校十中队学习。8月的一天,领导调我去新成立的三中队当文化教员。学员都是营、连级老干部,当时在江湾五角场,营房是日本人修的木质小二层楼,一个班住一幢,两人一个房间。我去就住在学员班里,一个班十来个人,我跟一位叫张成柏的学员住一间。张成柏同志1940年参军,山东人,老侦察员。去了才知道,这个班都是文盲,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别的字都不认识。但是资格都很老,年龄也偏大,都是1943年前入伍的老兵。
我去的第一天,住在隔壁的一位叫王占元的学员就到我的房间找我。当时有好几位该班的学员来拜访我这位新来的教员。有人介绍说,王占元是防空军司部的管理员,1938年入伍的老兵,他们都认识,他资格最老,年纪不小,就是不知道自己哪年生。
老王对我也不怯生。他是老资格,什么阵仗都见过,我一个18岁的新兵在他们面前是个娃娃 ,没有抹不开的。他直接了当地说:张教员!请帮我写封信。说着就递给我一张小纸条,只有三个字:邢光经 。
“这是我姐夫的名字。我父母 死得早,我五六岁就给地主家放猪,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就一个姐姐,从小就给人家当童养媳,不知去了哪里。我长大一些了就扛长活,打短工。1938年八路来了, 我就参军了。”
“这不,解放了,我是乐陵的。我托人打听,有人说我姐姐在焕台县城关镇,姐夫叫——?就纸条上这个名字。请给我写封信问问。”
我说:“什么县?”“焕台!”在场的都是山东人,都不会写字,我就想当然地在信封上写下“山东省焕台县城关镇邢光经收”。我想,“焕”字好,焕然一新,容光焕发,没错。
那时信件来往没有现在快。大约过了将近一个月 ,王占元同志高高兴兴地拿封信告诉我:“我姐回信了!”当然读信的任务也是我的。信上说,知道你当了兵,非常高兴!我离家的时候9岁,你是6岁。我今年39岁了,现在住在桓台县,姐夫叫邢光经,一家人生活很好。希望弟弟有机会来家看看。
从此,老王知道了自己的确切年龄是36岁,我才18,大我一倍,相当于我的父辈了。那时他还单身。我也从此知道 山东有个桓台县,并且从此对桓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的这些学员老大哥都对我很好。白天我给他们上课,晚上在班里他们天天到我的房间里给我讲党史,讲军史。他们都是鬼子投降前参军的,都打过鬼子,解放战争中参加过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直到解放上海 。还有的同志参加过粟裕同志指挥的七战七捷,他们说起那些战斗生活都满怀深情,无不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充满了对党的忠诚,对毛主席的热爱。张成柏和刘汉文两位是老侦察员,讲他们打鬼子时怎样潜入敌占区“抓舌头 ”,打老蒋时怎样化装完成侦察任务,有声有色。李兆宽同志是连指导员,脑子好,他天天和张季宗同志给我讲党史、军史,生怕我觉悟提高不快。
有一天我在黑板上写一个“找”字,就是为了将它和“我”字区别。刚写出来,有人就说“我”。我说,这是“找”,少一撇,早上的早。学员在下面喊,张教员,错了!我心想,我从小语文好,这么简单的字还能读错?坚持说,就是读“早,找东西的找”。那天指导员杨绘川同志也在课堂,他也是山东人,他上台纠正我的读音,我没有再坚持。但我思想上一直没有想通,到了朝鲜还想这个事。这个经历对我帮助特别大,终生受益。
从朝鲜回来,部队开展文化大进军。我去南京参加了一个速成识字法培训班,学习祁建华速成识字教学经验。在那里学习了拼音字母(那时还没有汉语拼音),才知道北方发音和武汉发音不同。原来以为只要将四声的声调改过来就是普通话,在南京才知道还有卷舌、鼻腔发音的不同,也才认识到“找、早”不分的错误。武汉人发音司、师不分,陈、程不分,林、宁不分,粮、娘不分,这里面学问大了,从此比较注意普通话汉字读音的区别。这对我一生帮助极大。我一生从事语文教学,这事让我感激一辈子,我永远不忘这些老山东。
遗憾的是我和他们只相处了6个月,没有等他们结业我就调走了。那时,在朝鲜作战的高射炮兵524团,是1950年10月从上海开过去的,随38军首批入朝,经过一年多作战,击落敌机50多架,击伤200多架,战绩相当好。到1952年1月,我军基本掌握防空区制空权,敌机少了,作战任务大减,战士们有时间学文化,开展文化娱乐活动,但是没有文化教员,于是派人回上海向防空军领导机关要人。防空军抽了8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就这样我于2月到朝鲜当了志愿军,从此和这些老大哥们永别,再也没见过,也不知他们的任何消息。
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姓名我都记得。算起来王占元同志今 年该108岁了,他姐111岁,如果他们桓台还有亲人,他们 一定是曾祖级的人物了。
这么多年,我只有几次听到“桓台”二字,只要听到了,我就默默地念叨,我和桓台有深厚情缘啦,桓台你好!祝福桓台人民!祝福桓台永远 昌盛!
到了朝鲜,我们连队还是山东人多。山东兵好哇!朴实、勇敢、真诚。我就说行军中的两件事。1951年1月,我们连过清川江,向南开进,准备进入阵地。汽车拖着火炮从结冰的江面上通过,4门炮都顺利过去了,最后是弹药车,走到江中间陷到冰里面去了。这下麻烦了,过去了的火炮没有炮弹等于废铁,国内不能生产 ,领不到新的,不能弃之不顾。连队党支部决定党员带头下到冰窖窿里捞炮弹。我知道孟庆功就是一个。山东人,扛长活出身,4班的炮手。他们白天不敢行动,怕敌机侦察扫射,只能黑夜行动,党员们下到江中心将炮弹箱一箱一箱扛上岸,汽车空载了然后拖上岸。就这样挽救了一车炮弹。孟庆功立二等功。一年后,我到了连队,亲自参加了一次转移,又亲自看到了山东同志的勇敢作风。
那时敌机来得少,只有少量的侦察机从上空飞过,不经过我们的阵地上空,够不着,战士们很着急。我们部队革命英雄主义气氛浓烈,没有仗打,就嗷嗷叫,给领导提意见,要任务。于是发明了高射炮打游击的新战法,在敌机可能经过的地方小山头上挖好炮阵地,头天夜里将火炮转移过去伪装起来,敌机经过时突然开火打它个措手不及。这是很有效的方法,可是人很辛苦。总是趁半夜将火炮从这一个山上放到山下,拖到数十公里外新阵地山下,再用人力将每门炮拖到山上。全连整夜不得休息。
有一天转移,要将二炮放下山,全连的人用缆绳将火炮拉着,一点一点往下放。这时最危险的是在火炮前面掌握牵引杆的人,他掌握火炮方向,只能向正前方,不能拐弯,不然炮就侧翻摔坏了。因为是一排的炮,一排长庞书声同志自己带头掌握牵引杆,不交给别人。这就是我们军队的基层干部!那天不巧,火炮快放到山脚下了,大概还有十多米,山上拉炮的人群出了事,没有拉住,火炮向山下冲去。我心想,这下完了!一排长交代了!不死也会重伤。
全连的人都冲下山,一看,一排长安然无恙,火炮也巍然立在山边。原来,火炮失控的时候,一排长死死地把住牵引杆,直直地向前,虽然下得快,火炮没有翻,稳稳停在一个土堆旁。一排长也是山东人,保住了一门炮。
指挥排的几个老侦察员也是山东人,70多年了,我至今记得他们所有人,如张维汉、刘维刚、张禄成、孙俶禄、曹相花,都勇敢得很!他们有的操纵测高机,作战时从测高机里看着敌机向自己俯冲投弹,仍镇定地、清晰地向指挥员报告测高机里面的数据,供指挥员掌握开炮的最佳 时机。
我们连曾遭到过敌机的袭击,炸弹在阵地周围爆炸,遭到过伤亡,但全连没有一个退缩的。后来回国了孟庆功、孙俶禄等复员离队回乡,我们依依不舍呀!可恨我当时年轻不懂事,如果能留下他们的地址我会去看望他们的。
我绝对能做到这一点。
在朝鲜,宋德三同志是我的连长,山东人。1955年初部队调到北京保卫首都 ,宋德三同志升任副营长。一天全营干部集中开会学习,那是“肃反”运动的前奏。副教导员杨留芳同志突然当众问我:张之权,你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们两次派人去调查没有你这个人?我一听急了,急忙辩护说明。宋德三同志刚到会场,果断阻止:别问了,别问了,他一个小孩子知道啥!从此以后再没有人问过我这方面的事,在当年的肃反运动中,我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和牵连。当时我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还在狱中服刑,我被调到太原北京军区语文师训班培训,回京升任团部文教助理员。
后来,有战友告诉我,宋德三同志回了山东寿光老家。他人品好,他参军了,家里留有一位大他9岁的童养媳。他在天津任职,有人劝他离婚再找。他说,我媳妇在家帮我照顾二老多年,代我送终尽孝,我不能干这种事!他回到寿光老家,一直陪这位老伴到93岁去世。2009年秋,我从美国回来,专程到寿光看望了这位老领导,我76岁,他则86了,我们分别了54年,他还记得当年的事。
这就是我的山东战友!可惜呀!可恨我当年没有留下战友们的地址。我去寿光经过潍坊,隐约记得刘维刚就是潍坊人,顺道看看这位战友该多好!
还有一件事是藏在我心中多年的愧疚和隐痛,今天写出来一吐为快吧。 我当年在上海当教员时,中队有十多位女学员,全部编在我班里。她们是防空军一些领导干部的配偶,大部分也是山东人,年纪普遍在三十左右,有的更大些。我到她们班进行辅导,一个个热情得很,把我当小弟弟看待。后来我从朝鲜回来,连队驻扎在杨树浦路,一位叫胡俊的老大姐还到连队来看望过我。我母亲生过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她一生喜欢女儿,后来再没生女儿,念叨了一生,对我们产生了喜欢姐姐的影响。胡俊大姐特地到连队来看我,我才19岁,不懂事,她走时我都没请假送她一程,连送到营区外都没有,真对不起胡俊大姐!胡俊大姐是山东胶东人,每每想起来,我都为自己幼稚、冷漠、失礼有愧疚之情。(2023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