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舅的由来
“泡”（pao）是指质地松软，不结实的意思，在云南的方言里说一个人泡，指的是为人做事的风格过于浮夸、不靠谱、落不到实处。舅舅的一生常常做下一些夸海口与飘浮的事，所以侄男侄女们称他为泡舅。
潦草离世
2023年4月17日，60岁的舅舅突然走了，表弟被人告之舅舅在一家棋牌室门口昏倒了，正忙碌于生计的表弟愤怒地以为舅舅又喝多酒，因为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了两次。他带着极大的怨恨，慌乱地随同救护车把舅舅搬运到医院，以潦草的态度提供了错误信息，导致抢救方向延误，被人打到头部的舅舅在ICU昏迷一天后，浑浑浑噩噩地潦草离世。
后经公安部门调查得知：舅舅是因发香烟给一男子，对方不要，舅舅认为对方看不起他，双方引发口角，争吵推搡之间升级为肢体间的暴力冲突，瘦弱的他被对方命中太阳穴，可怜的舅舅倒地昏迷近两小时，周围漠然的人群避之不及。后片区安保人员接到电话说昏倒的人影响到店家做生意，才打电话通知表弟，不知情的表弟却误认为舅舅是酒精中毒……。
悲痛的家人们一边处理着舅舅的后事，一边抱怨着惹事的舅舅，抱怨中夹杂着深深的怜惜。政府发放的养老保险金舅舅才享受到4个多月，而盼养老保险金是舅舅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然苦尽甘来的日子他终是无福消受！
第一个绰号
外公与外婆结婚时，外公20岁，外婆才15岁。外婆在文革抄家过程中因惊吓过度患上了精神分裂，虽然生病，但她基本能做一些煮饭炒菜的事。外婆34岁生下了舅舅，舅舅排行老四，是家中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三个姐姐，大姐当时15岁（姨妈），二姐11岁（妈妈），三姐才4岁（三孃）。外公对于这个珍贵的男孩似乎没有上心取名，于是大家都叫他老四，以至于后来落在户口本上的名也是老四。后来姨妈告诉我，生下舅舅时外公已患重病，没有精力为舅舅取名，这个天然的名字似乎透着家人对这个生命的漫不经心，也许这正是舅舅一生都在寻求价值感、存在感的源头。
舅舅长到说话的年纪时，家人发现舅舅说话迟、发音也不太清晰，那时大家没有太多医学常识，并不知道是因为舌系带过短导致，还以为是舅舅先天缺陷或是本身太笨，被大家戏称为“大舌头”。加上外婆精神分裂发作时，常在街上自言自语地骂人，小伙伴们很少尊重舅舅，模仿他说话模仿外婆骂街，有时争吵时还会骂他外婆是疯子，我想那时童年舅舅最羞耻的时刻。
舅舅3岁时，外公去世了，精神分裂的外婆无法承担家庭的重担，姨妈、妈妈便先后开始担起整个家庭的担子。姐姐们不懂得如何管教这个四弟，经常压制、否定和恐吓四弟，要让舅舅成为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同时，姐姐们都很溺爱四弟，舍不得以后他吃苦。小男孩淘气的天性又激发出姐姐们的控制欲，太多的规矩与责骂便成了家常便饭。姐姐们成家后，姐夫们也加入管教团，多人压制性管教，造成了泡舅极度自卑、怯懦胆小和遇事逃避的性格。
记忆中舅舅总是被姨妈、妈妈责骂，直到治丧时，姨妈还痛心地骂他不成器、蠢笨......。在这样的情形下，小时的我也常常认为舅舅没有本事，有几份看不上舅舅，有时还会调侃一下舅舅，“舅舅，舅舅，拎着尾巴甩到后头！”为了讨好我和姐姐，舅舅会带着我们去河里捞鱼摸虾，因此还被爸爸骂，那时的舅舅很怕爸爸， 连走路都避开爸爸。
挨饿养鸽
舅舅上小学那会，姨妈被单位调到外地水电工地去上班，舅舅的看管权就移到妈妈手上。舅舅书读得很费力，他不爱上学，常伙同其他同学逃课，每每老师家访时，舅舅都会被妈妈狠狠收拾一顿。
一天舅舅在自家屋顶捉到一只鸽子，看着灵动可爱的鸽子，舅舅决定留下来，他用婆婆和他节省下来的粮食养了下来，没想到这只喂熟了的鸽子放飞后，又带回了很多只鸽子，舅舅用口粮换回了很多玉米来喂养这些小精灵，一时间外婆家的屋顶常常歇满了灰色、白色的鸽子，好生热闹！随着鸽子的增多，外婆与舅舅的口粮已无法支撑，妈妈骂了很多次，爸爸也认为舅舅是玩物丧志。但那时的舅舅很坚持，因为有了鸽子，舅舅的朋友也开始多了，舅舅常捉鸽子去卖，然后伙同朋友们一起吃与玩，我想那时舅舅感受到被重视与被接纳。
一次，舅舅说他要借朋友的相机，给姐姐、弟弟和我照像，那时照像要到照像馆，很少有人家买得起像机，我们三人却当了真，内心期待小火苗燃得旺起来。但舅舅夸口显得有些大，借了几次朋友并未借给他，失望的姐姐就告妈妈说：“舅舅是骗子”！妈妈看着孩子的期待，也让舅舅去借。舅舅抓了三次鸽子送给了那朋友，最后终于借回了相机。
那是个春天的早上，粉嫩的桃花正盛开着，舅舅将我们姐弟三人带到一棵桃花前，给我们照了第一张童年室外照，这是舅舅努力兑现的一次许诺。
姨妈回家探亲，看到瘦下去的外婆舍不得吃饭，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她大骂着让舅舅把鸽子全部卖掉，舅舅自然了不答应，那次他扔下书包，以不读书为挟。姨妈自然不妥协，让妈妈杀鸽子给我们补身体，妈妈也不忍心。最后，姨妈居然有预谋地做了一件惊天大事，趁着舅舅去上学，捉住并浸死头鸽，然后很起劲地又杀了10多只鸽子。那天的舅舅悲愤、害怕、紧张、伤心、无力、无奈的地蹲在层顶，他宣布再也不去上学了，那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杀手锏。那天晚上，姨妈送来四只煮熟的鸽子，我和姐姐都吓得不敢看，认为姨妈象个巫婆，太可怕太残忍。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会浮现那碗浸死鸽子的水，水面上残留着鸽子的羽毛。
经历了鸽子事件，舅舅消停了很长时间，离开学校的他也在社会上游手好闲了很长时间。
不甘心的婚姻
舅舅18岁时，因为家庭原因，他被照顾进入街道的集体所有制甜食馆从事着餐饮工作。舅舅总把与外婆居住的房子扫得干干净净，他养了很多兰花，狭窄的院里清清爽爽放了二三十盆花，舅舅还喜欢集邮、收藏老物件。他常津津乐道翻着他的邮票，一件件摆弄着他的收藏，他对我说：“等哪天收藏值钱了，我要给你多多的陪嫁”。在兰花的价格被炒得火热时，他每天精心伺弄兰花，告诉我哪盆值多少钱，看着眉飞色舞的舅舅，我也期待他哪一天能飞黄腾达，过上向往的好日子！
那时，舅舅喜欢邻街的一个漂亮的女孩，他便烫起头穿起花衬衫喇叭裤，买了手提录音机，当起了80年代时髦男青年。他放下身段跟随于女孩身后，哪怕是让自己和外婆饿肚子，他也要掏尽腰包带着女孩玩，但因“大舌头”的发音与家世等原因，女孩子及家长不喜欢他。之后又处过几个，均因自己家世遭婉拒。舅舅抑闷时会喝点啤酒，不胜酒力的他常把自己喝得烂醉，醉了酒的舅舅总是会伤心的哭很久。有一年大年三十，妈妈把外婆、舅舅接回家一起守岁，舅舅喝酒后，一直哭着说爸爸看不起他，爸爸骂他撒酒疯，舅舅便抓起碗砸向灯，灯碎了年也过得支离。至此，舅舅与外婆再也没到我家吃过饭。
一天，家里来了个健壮的年轻女人，女人操着贵州口音，皮肤黝黑，说是农村长大，到云南这边嫁人，到了云南近半月，还没有相到合适的人家。妈妈虽然不满意，但也担心弟弟光棍无后对不起父母，很强势地让舅舅相处并结婚。
心性很高的舅舅从没想过娶这样的妻子，哭闹了许久，为此还逃了出去，在一个朋友家躲了半月余，单位通知妈妈如果舅舅再不上班便要开除他。我从没想过，看似温柔的妈妈发了飙，找到帮舅舅藏身的朋友大闹，迫使舅舅处于四面楚歌之境地，见到舅舅还辱骂：“你这样的疯子家庭还想要怎样？你这样的大舌头还配要漂亮媳妇，不撒泡尿照照！”当年妈妈的这些话，有很强的攻击力，迅速把舅舅的自尊心砸碎一地。处于青春期的我已萌发出一些原始的婚恋观，认为唯美的爱需坚持不懈地追求，我当起了舅舅的支持者，很担心舅舅妥协与放弃，当看到在妈妈强烈的辱骂下，舅舅沮丧地低着头，悲伤地说了句：“随你们怎么安排！” 那刻，我恨极了妈妈，她打碎了舅舅追求美好的动力，也让一个少女目睹现实对爱的毁灭。
妈妈却很高兴，她终于帮助舅舅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婚后的舅舅似乎消停了，先后育了一子一女，也开始沉下心与舅母过日子。
起伏生活
90年代，舅舅赶上了下岗潮，单位多次动员他下岗，下岗的舅舅用补偿金作了本钱，在街上摆了杂货摊，成为当地第一个办证个体户。开始，他会进点家常货物卖，袜子、拖鞋、米花糖等，后来他发现风筝、烟特别好卖且利润也高，慢慢地他累积一些生意经，小本生意走上了正轨，成功解决了家庭生活的温饱问题。
那时的我正上大二，每月60元的生活费让我过得捉襟见肘。一次，舅舅到昆明进货顺便来医学院看我，离开时舅舅掏出五十元塞给我，还夸下海口说等他发达了每个月给我50元。其实我知道，就那五十元，他已尽力了，那时舅母定期也要寄钱给贵州老家的亲戚。
舅舅与舅母起早贪黑，慢慢的经营起一个烟摊，烟摊位于市中心娱乐繁华区，生意越做越好后，那段时间舅舅很豪横，到哪都请朋友吃饭，妈妈责骂他不靠谱过日子，他却常常说那些朋友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甚至可以拿性命换交情，话说高时，他又得意地说要开曲靖最大的烟铺要当万元户，他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给单位上那些看不起他的同事看看，离开单位他也会过得好，发泡的舅舅飘飘然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感与存在感。
舅舅有了第二个孩子后，摆烟摊的人越来越多，生意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舅舅开始埋怨妻子偷偷将卖烟的钱寄回了贵州，埋怨儿子不争气，埋怨别人看不起他，埋怨姐姐们束缚他，舅母则埋怨舅舅不把全部精力放在烟摊上。一次舅舅与附近新摆烟摊的人争吵起来，舅舅认为自己是先到者，后到者应自觉与他拉开距离，而摊主强势地告诉舅舅他家有靠山，就要在舅舅隔壁卖，舅舅急红了眼但吵不过他，拎起椅子就要砸，矮小瘦弱的他被对方扭住手无法动弹。胆小的妈妈向爸爸求助，希望爸爸带着工友去帮助舅舅稳住地盘，爸爸不愿出面也不吭声，妈妈很生气，因此还和爸爸吵了一架。伤心恐慌的舅舅开始不去烟摊，再次以放弃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无力与无奈，他常常跑到街边下象棋、打牌、打麻将，一蹲就是一整天，家庭的重担落到舅母身上。妈妈为此很着急，常满街去捉不务正业的舅舅。
烟摊最终没有变成烟铺，舅舅也没能成为万元户，最终变成专业的麻将迷。那时爸爸与妈妈的关系也因家庭重压冲突不断，妈妈无奈放弃了对舅舅的管教。正值青春期的表弟也与舅舅也吵到反目，舅舅居然把表弟赶出家门，正值高三的我，满眼看到的都是暴躁、指责与争吵，我对小家庭与大家族产生了极度的怨倦。
舅舅辗转了几个职业，在35岁时进入保安公司成为一名保安，他对进出的人客气、谦卑，对待工作积极主动。每月拿到工资，他总是要请保安队长吃饭，大家骂他傻，他却说这是行规。演变到后来，舅舅居然借钱请吃，并说只有那样，工作关系才顺畅，否则有人会整他。那几年，舅舅一直正在用低低的姿态适应着环境，我不知道曾经的那个泡舅会被生活折磨得如此谨小慎微！
那些发泡的事
2008年，时值国家出台了“员工连续工作满10年，可以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的政策。舅舅一直熬满10年，天真的舅舅提出要签订合同，但安保公司以各种理由不签合同也不赔偿，舅舅感到被欺骗，他愤怒、委屈地大吵了一番后决绝离开。他找人写状子要告状，但因为儿子还在这家公司工作，便只好作罢。之后，家人又给他找了几份安保工作，他又称有同事看他不顺眼、找他的茬要整他，便闲于家中，逼急了，他就说他宁愿在家吃开水泡饭也不工作。那时的舅舅居住在中心城区，算计着等老城房屋拆迁重建的赔偿金，拆迁还没有动，他就到处许诺，谁对他有恩所以要给谁什么什么的，但命运弄人，老城区改造地点划在他房前一排，他的拆迁赔偿梦到离世都没有实现。
舅母当时正做环卫保洁工作，因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被诊断为宫颈癌和糖尿病，于时也辞职在家治病。表弟媳在家带娃无法工作，老小五口人的生活担子及舅母的医药费压在了表弟身上，表弟身兼数职，保安、快递、水电工他什么都干，辛苦起来半月都回不了家。舅舅却是吃着开水腐乳泡饭，悠闲地到街边下象棋打牌，日子过得自得其乐。即便是这样的情形，舅舅还要表弟给自己买养老保险，父子俩的冲突常常一触即发。
由于没有得到良好的医治，糖尿病导致舅母的眼睛看不清楚，表弟来接舅母看病，舅舅居然固执地堵住门，不让舅母出门看病，他认为医院检查太多太贵，自己从书上学的偏方也可以帮舅母把病控制好。舅母的病没能及时医治，右眼的视力几乎丧失，但奇怪的是那段时间，舅母精神状态的确好了很多，人胖了不少，舅舅的“医感”十足地升起，着迷地研究起一些偏方，见到我，居然还说要传给我一个失传的偏方。
舅舅常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人玩的就是一个精气神”。日子再苦，舅舅的家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带舅母一起出门时，他会给舅母也换上干净衣服；家族亲戚们在一起吃饭，他宁愿饿着也不在桌上随意取菜，保持着他认为的大气风范；走亲戚时，即使没钱买菜他也从不空手.....这个发泡的面子观也是造成舅舅悲剧离世的根源。
终于领到了养老保险金
2022年7月，舅舅满60岁了，他总担心别人害他、想让他拿不到养老保险金，我知道这是舅舅的念想，也找熟人帮着留心。当年11月舅舅收到了每月2100元的养老保险金，一拿到钱，舅舅马上买了只鸡宰好洗净送到家里，第二个月，他又买了两条大鲤鱼送来，2023年春节前，他背了一些才做好的香肠来家，之后又听舅母说，舅舅拿到钱后每月都请人吃饭，领到的钱全部花得光光的，舅舅的行为似乎在感恩，也似乎沉浸在他发泡的快乐之中。
2023年3月初，春节刚过的一个星期天清晨，舅舅早早来到我家，进门就扎进花园，修枝扫地施肥浇水，忙前忙后，收拾完毕，他才说今天来是要请我写几封感谢信。他从心底感谢帮他申请养老金的工作人员们，他说要让家里墨水喝得最多的人写感谢信，他认为才是尊重人家、才能表达他出的谢意。
那天，听着他讲办理养老金过程中他人对他的点滴帮助，带着对他坎坷人生的共情，我写出了五封感谢信，喝了点酒的舅舅听着感谢信，眼睛噙满了泪水，告诉我这就是他想发出的感谢信……。
泡舅这一生，从怀惴梦想的养鸽少年，追求美丽的浮夸青年，到臣服于现实、谦卑谋于生计的小老头，那个曾经饿着肚子在屋顶看鸽追风的少年再也不见了。此刻静静写下他，心有些疼，眼睛有些酸胀，突然才明白舅舅“泡”的背后，原来夹杂着的是挣扎，发出的是内心被尊重、被认可、被接纳的渴望，相较他的谦卑恭顺，我更喜欢他张扬的泡。
泪眼中，看到天堂的泡舅正把玉米撒向那群欢声咕咕叫的鸽子。
修改感言：
1、修改过程：二稿修改时，作者画出关系波浪线，更清晰地列出时间—事件—人物关系分值，选用“第一个绰号、挨饿养鸽、不甘心的婚姻、起伏生活、发泡故事、舅舅的养老保险等事件，着重表达出舅舅“泡”的性格特点。 同时，作者认真删除与“泡”无关的配图与事件，重新梳理了不流畅的句子。
2、修改过程中，重新看到舅舅这个人物丰富的内心，对发泡行为的背后有了新的理解。修改结束时，没有了舅舅因争面子而惹事身亡的抱怨与遗憾，相反有了更多的接纳与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