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恶煞的田主人走了,我认得他,他叫苟顺,是村书记苟正的二弟。
他们苟家弟兄四个,老大苟正,老二苟顺,老三苟贵,老幺苟群。他们的老子老早死了,死因我未打听,至今不知。一个老娘把苟家这四个崽拉扯大。按我们村的说法,他们苟家祖坟埋得好,冒了青烟,出了个在县上当官儿的儿子,和苟正他们这一房是堂兄弟关系,所以,尽管苟家老大“大字不识一个”,也被苟家这个县上的官儿在群众“选举”大会上提拔成了村书记兼村长。
苟大成了书记了后,苟二、苟三、苟四这几兄弟便开始在村里耀武扬威了。苟大经常“勾搭”村里的留守媳妇,也不挑,只要是个女的,能“勾”的尽量“勾”,就像苍蝇,只要是“便便”,都会飞去嘬上几口。这几乎是我所在的村子里成人世界人人共知、但无人指责“接发”的秘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苟家老大是书记兼村长呢!”“况且人家上头还有人手,县里的呢!”
有人恨着,有人“不平衡着”,有人“羡慕着”……到我大学刚毕业前往城市工作离开村子前,苟家老大依然是村书记兼村长,苟家那一伙还是耀武扬威着——难道中国传统文化里几千来无数人坚守坚信的因果报应在苟家这一伙面前成了可笑的自欺吗?
我至今还深刻地记得,在我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之后那个天光微弱的傍晚我和亮子走回家的情景。彼此一路无话,我还“很友好”地和他搭把手,帮他一起提着那满满一圆竹篓子猪草,我用两个大耳光换来的鲜嫩的猪草。两个或许刚刚过七岁的男娃子,避开苟家老二返回的路,绕远从小平原顶上沿下坡路返回。在即将下坡时,亮子带着一点儿歉疚而勉强的“笑”看了我一眼,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向我道歉。我懂他的眼神,“大度”地从还红肿着的脸上挤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回应。
继续一路无话,彼此也不再看彼此,一口气走完下坡路,到了我家的屋后的水井路上。要分道扬镳的时候了,亮子要从西边的岔路回家了,我不记得他是否和我有道别的话,我当时的心思全沉浸在满满的屈辱中,并未过多留意他。
或许走上岔路回家的他会有一身轻松感吧。又或许,他回家后可能也会是另一番景象吧:比如也可能是他绘声绘色、幸灾乐祸的向他娘讲述我如何帮他打猪草、他如何用自己的“好口才”躲避了挨打、我又如何被苟家老二打耳光……他娘极其可能露出一个由心而发的、为自己儿子的“聪明”颇感自豪、满足的笑……我这样的“臆想”是有依据的。在我后来的小学和初中阶段,在我和亮子貌似“好朋友”的日子里,每当我和亮子在一起玩耍时,看到我在某一方面不如亮子时,亮子他娘总会从那双带着大黑烟圈的三角眼里流露出一种格外满足、格外自鸣得意的又带点欲盖弥彰的笑,这流淌着人性最丑恶的笑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那一年秋天,村办小学组织我们全校去村子里的山上挖柏树装点校园时,我和同伴在柏树林子里一不小心看到那头从林子深处窜出来的长相凶狠的“狗”,它的那张”凶相毕露”的“表情”几乎印到我的心上……
亮子从岔路回家了,我一个人了,我是怎样走到我家门前那低矮昏暗的院坝前的,我又是怎样走回我家那两间同样低矮的土墙瓦房里的,我都记不得了。我还记得的是,大约我像一个极需要庇护的孩子一样,我把受到的屈辱和挨的耳光说给了母亲,我眼巴巴地指望母亲来给我扑扑气(呵护及主持公道之意)。母亲确实愤怒了——“原来是打你呀,我在后头地里挖地都听到打耳巴子的声音,没得用的娃子,家懒外勤给别人帮忙打猪草,别人没有挨打你慢慢儿挨打!个没得用的娃子!”
母亲的话好像没有让我有多伤心,我倒是有些害怕,害怕我自己的事儿好像给家里“惹麻烦了”。也或许是我刚刚被打耳光,已经受了足够的羞辱,我对母亲的话有点儿“免疫”了。
记得那个即将天黑的傍晚二姐也在家里,她在里间屋听说了我的事,也大抵说了和母亲风格相似的话——“球用没得的娃子,在外面被人打死都活该……”
我依然没有受伤害的感觉,只是更加确定我的害怕,我好像的确是给家里捅了篓子、惹了事儿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给家里惹事了……
不过,我似乎也并不是个随便就可以甘心的人。我依然在希冀,父亲在外面给人砌砖还没回来呢!父亲应该会给我扑扑气的(呵护及主持公道之意)。
我恍惚地记得,那个晚上,父亲回来了,疲惫地坐在堂屋里洗脚,母亲气忿忿的跟父亲讲我被苟家老二打耳光的事儿,我期待着父亲的“爆发”和给我扑气,不过,记忆中父亲一直沉默地听着、听着……在我观察父亲的时候,父亲始终没有表态,不过,还好父亲没有爆发出一阵和母亲及二姐相似的骂我的话……后来的事儿我记不住了,或许是我还是小娃子,挨打及其后来的一系列折腾下,我确实困了,睡了。睡一觉醒,也就淡忘了吧。不过,第二天,我并没有淡忘,我还是在期待父亲做点什么。不过,父亲一早又出去干活了。
于是,我追着母亲问“结果”,母亲说:“你伯伯(父亲)说了,他会去找苟家老二的哥哥苟正讲理的!”
后来的好几天,我还是有点不甘心,依然关注着“结果”,但全家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关注,整个氛围好像都在“淡忘”。那一刻,我模模糊糊的觉得,在凶神恶煞面前,是没有谁能给我保护的……
不过现在想来,尊严感极强的父亲对我被打耳光的事儿应该记得比谁都更清楚吧,他不是在淡忘,或许是在无可奈何地逃避……看来这件事,我确实给了父亲的难堪,他内心的煎熬应该不亚于任何人吧。当然,这是我的推测。
但不管怎样,尽管我之前的那么多年都为此有些埋怨父亲,但写这段文字时,我反倒心疼起父亲起来,当时那种境况下,他又能怎样呢?我心里还起了深深的自责——为什么要无端地给父亲增添难堪和煎熬呢?
就这样,我这个六岁半或许七岁的小娃子,就这样,被迫把我被狠狠打了两个响亮耳光的事“冷却”下来!
然而,我很快就又见到了这个我痛恨到骨子里的苟家老二。半年后的秋天,我踏进小学校园的头一天,苟家老二带着女儿来上学,他的女儿和我同班。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后来的小学和初中生涯,他的女儿居然和我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很是欣赏我这个在读书时代“秒杀”全村孩子的“村级学霸”——我学习好、参加作文比赛获奖、参加歌咏比赛获奖、运动会优秀通讯员获得者、被选为学校升旗手、卡拉OK比赛一等奖……这些奖项让我们村里的那些和我一届的娃子看得一愣一愣的,有时羡慕嫉妒狠也是有的。
我上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的那个春天,我甚至收到了来自广东打工的苟家老二的女儿通过QQ给我发来的生日祝福,还附有一封充满纯洁友谊的信件。我有点感动,多人少人,连我妈,也常常忘了我的生日啊,所以,我感动着,也矛盾着。感动于这份难能可贵的祝福和问候,矛盾于她老子当年给我的那两个足以改变我性格、让我怀疑人生的响亮耳光!我多少次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儿,衣锦还乡,在路上故意遇见苟家老二,故意起矛盾,进而利用自己的身强体壮,把那两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还回去……
我上大二上学期的那个春节,苟家老二的女儿主动来到我家,带了两本类似文学杂志的读物,她一直记得我喜欢看书,而且读书时代作文写的不赖。在我们村,一个大姑娘来家里找一个男生同学,还是颇有点尴尬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关系,不过,我最清楚,她和我很多年都是我们那一届村子里孩子们中相对优秀的两个,我们彼此有真正意义上的友谊和最真诚的欣赏。因为这个女孩儿,我居然在心里原谅了一大半苟家老二。不止于此,苟家老大也是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我们同班同学,提到我,她也曾在人前每每一番夸赞。唉,这姐妹俩确实降低了我对她们的老子的多年“怨恨”度……
世事还真是无常又奇妙!
我和亮子,从那件事儿后,经历了后来小学、初中以及貌似“好朋友”但实则有点小微妙、有些状况的友谊,我对这段友谊有深重的矛盾心理,有些和她娘的那副足够令我生厌的嘴脸有关,有些和亮子身上的不地道、自私及鸡贼有关,加上零八年的那次尴尬见面,我更肯定他的鸡贼。不过,我相信,这份“特质”会让他在任何时候都交不到真心朋友,甚至给他招来祸患,可能有时还会很严重。毕竟,有句话不是说“出来混是要还的”嘛!总之,尽管时过境迁,我对他的一些看法,至今依然未能释怀,并非我心胸狭隘。不过,奇妙的生活,将来会以哪种面貌和方式,让我释怀于亮子的那些不地道呢?交给时间吧!
去年秋天,母亲来北京治病,无意间讲起了一些足以证明世事无常又奇妙的事儿:和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一直莫名其妙经常邻桌的那个家境优越、资质优秀但时常和我“小打小闹”的女孩儿小梅,至今未婚。虽然相亲无数,但均不满意。据母亲说,小梅的妈妈找到母亲,说“我们女儿傻,一直还念想着你们家儿子呢……”
这个消息既令我有一种类似“女为悦己者容”式样的愉悦感动,又让我充满感慨遗憾,“咋不早说呢?”我曾经在若干年前,也许是在大学时代回忆美好往事的瞬间,曾经对小梅动过这一丝丝念想啊,但彼时我总觉得在我们老家,她是多少年的富家女,自身条件又优越,而且高中时代据说她是钟情于保家卫国的那些“最可爱的人”的,所以中间那一丝丝念想在顷刻间即被我掐灭,彼时我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有些美好既然是已经在记忆里常常散发美好了,那就不要轻易破坏。有点类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那种感觉!
况且如今人到中年了,什么什么都……开花结果了,哈哈,我有点想自嘲了。不过,依然,感谢来自远方的这份牵挂,祝福你!远方的人,愿彼此都能成为温暖的记忆。
是的,世事无常又奇妙!留给来日吧,我一个一个和大家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