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倔老头，是我们手心里的宝。

       办公室是落地窗，闲暇时候托腮望着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已成为一种习惯。交叉口，没有斑马线，两位老人赶在车流前过马路，虽知是跑着，我在高处看来却更像挪着小碎步，他们步履可达的速度已远撑不起那颗迫切奔向马路另一面的心，就像太多太多的我们，如今的才华撑不起高贵的梦想一样。当然，我想到的根本不是鸡汤，而是家里的倔老头。我家倔老头不知自多少高龄起便不再独自过马路了，他一辈子崇尚安全第一，是个合格的安全课大家长，他宠着自己。

       我与老头相识已二十多个年头，除去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两三年记忆功能尚未发育完善，给予我1/4染色体的他一直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老头是我的祖父，慈祥不足，严厉有余，妥协没有，倔强满分。当然，值得庆幸的是，我作为隔辈出现，在他臂弯里时他已57岁，那时的他，少了大半的盛气凌人，眼眸里也渐渐开始滋生出叫温柔的清泉。

       他爱书如命，看过的书堆了一摞有一摞，走过的乡村街道一条又一条，年轻时走南闯北在县城颇有些名气，也出了几本书店里买不到的“专著”，却耿直刚正只混得名声在外却并无利禄加身。如今他与我们同住一处，但凡经他手的书籍、杂志，甚至报刊，都笔墨加身，标记满满当当，无一幸免。自小他便最爱推荐我看他出的书、他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文章，传记、小说、杂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到如今情节已不记得多少，只知道他的笔名似乎比星星还要多。小时候，我以他为榜样，想日后一夜成名成为一名作家；现在，我没有成为一名作家，榜样多了一个又一个，更多的，我开始更想做他的依靠。老头爱书，也信书。不知是因为生来的耿气还是哪里学来的英雄情节，这家里没见谁能说服他。我多年研习得一妙招，遇到僵持不下的分歧，一句“书上看的”必叫他心服口服，大叹“原来如此”。老头不瞪眼的时候就是一幅典型书生样，甚至能想象出他年轻时候的英气，但瞪眼的时候很凶。他不怎么爱孩子，不会哄孩子，也不懂怎么跟孩子们打成一片。小时候我跟姐姐在家门外挖土、堆雪人，遇到邻家小娃来闹腾或是与我们争抢，他出门一个瞪眼，调皮的孩子们便一哄而散了。现在想来，那便是在他看来对我们最坦率的呵护方式了。

       他也爱象棋。想来，选择他作为象棋课的启蒙老师成为我如今对象棋嗤之以鼻的最大原因。那时，网络、电玩还没有普及，除了每天撒丫子在机关大院疯跑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下棋。跳棋、军旗、飞行棋、五子棋……唯独不会的就是象棋，小伙伴有会象棋的，一脸得意的盘腿坐在棋盘一侧，昂着头找人切磋，总惹来围观大人一声声“小小年纪，棋艺不凡”的赞誉。那时候，我便会失落。于是日日盼着周末，迫不及待揣着棋盘赶到老头家叫他教我下象棋，想着一鸣惊人的春秋大梦。老头是象棋高手，但不是个好老师。他答应的爽快，但自他教会我摆棋盘之后，便原形毕露。他最爱的套路就是教我把棋子下到哪里，他紧随其后吃掉我方一子，然后安抚我不拘小节才能赢天下。再之后，满目疮痍，老头坐拥我的兵马，高呼一声“将”，便宣判我方死刑。看着满脸堆笑，兴起处拍掌叫好的老头，我愤愤不平。他解释，这就是教给你棋子怎么走就会被吃掉啊！终于，在老头一次又一次的套路里，我经历惨败，从此象棋是路人。几年前老头离开老家与我们同住，在家里呆不了多久，隔三岔五出门散步。出门也就只是沿着马路牙子舒展舒展筋骨而已，不过马路，不跳广场舞，不练太极拳，也不会乐器，因为人生地不熟，他起先大概很孤独。有时回家路上遇见，只是见他站在桥洞下看旁人棋盘厮杀，却也没他一席之位。后来一日，老头出门晚归，因为不会接听手机只能干着急联系不上。正准备出门找寻，见他满脸喜庆回来，大肆谈论今日棋坛盛况，最强调的一句是：这个老头不简单！他开始每天拎着折叠椅子出门，我便知道他在新的环境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在那盘棋局上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他以此为乐为荣，活的潇洒。我给他佩戴了手表，让他方便知晓时间天黑前早些归家。

       电视节目，老头只爱政治体育，不看其他。他喜欢十三，因为十三号频道是CCTV-5。奥运会、世界杯、世锦赛，老头最爱看乒乓球赛。他总爱搬着小板凳离电视近一些，再近一些，大致是能找到点现场直播的感觉。他只支持中国队，赢球喝彩输球跟着着急捏一把汗，有时候你觉得他好像身临其境，一丝不忍打断。更有趣的是，他喜欢看完直播看重播，只要电视还在播，他便看的起劲。重播时，他依旧喝彩相同处遗憾相同处，好像仍旧是第一次看，计较着每一分的输赢得失。我不知道老头懂不懂政治，因为我不懂且不感兴趣，所以他偶尔提起自己的一些看法，我也是随意应承就作罢，从不仔细考量，更无异议。一次午睡醒来，见老头盯着cctv-1看韩剧，惊得我赶紧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炫耀。后来他跟我说，再过半小时有新闻播报啊。对于盯那么仔细的原因，他说，不看浪费电啊。

       话到此处说起浪费。老头最怕费电。对于关灯，他督促的勤快，人离开一会儿回来，便发现已是漆黑一片了。后来，他发现行动感染教育无用，便开始亮着灯站在开关前守着，查实谁忘记关灯并喋喋不休教诲一番，并要求涉案人员亲自关灯以示警戒。

       老头有一份让人羡慕的爱情。那个年代的人，或许你若对他说起爱情这个词，他只觉得嗤之以鼻，着实有几分可笑。

       大男子主义是老头身上最典型的传统男性特征。他大事上计较，所以家里的财政大权牢牢掌握己手，大大咧咧的妻子在经济上是全无主动权的，有需要消费的地方，便伸手讨来自己的工资，但也需要把账目细节交代清楚，确信不是奢侈消费方可；他小事上不愿麻烦，所以只爱指点江山，家务活从不烦劳自己动手，地上一块纸屑也是喊来家人去捡而非亲自俯身。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惯的。勤劳能干的老太太是闲不得一时的性格，早年工作的时候是单位雷厉风行事事冲锋在前的巾帼建功标兵，退休后是家务能手，哼着小曲手里的活计忙个不停。做饭，她全包；洗衣，她全包；端茶倒水洗水果，她全包。老头自然习惯了躺在沙发上，翘着腿，眯眼享受阳光的小日子。老太太着急的时候也抱怨，老头心情好的时候提起笤帚拖把胡乱挣扎一番，免不了惹来一顿斥责。他绝不是适合干活的人，之后家里便恢复正常，又是干活的老太太、闲暇着的老头，和谐的不得了。在家里，老头唯一的体力活是夹核桃，他喜欢把核桃仁堆的满满的，等着孩子们吃。他不爱表达，仅有的这些，便是他爱的方式。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脚踩哪双鞋，一睁眼，便齐活了。自然，二人争吵的时候也多，与我父母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不同，但长久习惯以后只觉那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该发泄的不良情绪发泄了，也没谁会记在心上，三言两句之间，总之撑不过个把小时，便又难掩相互关爱之情。老头也爱老太太，心疼她辛苦，谦让着把好东西让给她吃，老太太哪天心情不悦絮絮叨叨无缘由找他争吵，他大抵捧着书，点着头嘴上挂着笑，从不回嘴反驳。直到老太太说累了，停住了，一切又恢复平静。如今，两人听力都有下降。有时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迥异的话题，却仍能彼此答应上，聊的津津有味。我起先只是觉得有趣，忍不住还偷笑两声，细琢磨，却大致只有这样能相伴五十余载的人才能有这番耐人寻味的默契十足吧。

       说老头倔，是因为他认理，认规矩，不偏袒谁也绝不恭维谁。他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着，自由乐和，活得真实，颇有趣味。

       我家倔老头今年八十有一，膝下三儿一女，还有一位一起相伴走过风风雨雨的爱人，他很知足。到如今这八十一年来，他过了两个七十二岁，因为他心存敬畏，觉得七十三是圣人年龄，普通人不得过，所以他硬生生把七十二岁过了两年。

       我很爱他，不是因为他诚恳高贵的品质，也不是因为他特立独行的真性情，更不是因为日日见面成为习惯，而只是因为，他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