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他们终于翻过了碎石岭,再往前,道路变得格外狭窄,仅容三马并行。
契胡人称之为对壁山。
“早在太武皇帝还没统一北境时,对壁山是大魏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高市肱骄傲地解说着,“代国人盘踞在肆州以北,他们勾结柔然人,每年秋季马肥之时,都会发兵南下。于是尔越度拔就在对壁山修建了城寨,如果你现在爬到山上去,说不定还能看到关隘的遗址。”
萧泰简仰头望去,两旁都是陡峭而笔直的山崖,仿佛这里原本是一座大山,突然被劈成两半。在苍白的崖壁上,他还找到几道陡折的凿迹,仔细看去,才发现是悬在山崖上的石阶。
这让他不由想起剑阁栈道。
刘阿奴道,“听说他还在对壁山上建了一道空中廊桥,将两座陡壁连成一线。每当代国人攻来时,他们就在桥上上居高临下地射箭,没人能轻而易举地通过。”
“代国人不会用火吗?”萧泰简觉得这故事有点扯。
“火?”
高市肱哂笑道,“你是说火箭?但你又能把箭射得多高?从上往下不用多大力气,但要把一支箭射上廊桥,比登天还难。那些可怜的代国人和柔然人,只能年复一年地指望爬上对壁山,好结束这场噩梦,可惜没人做到过。再过了几年,尔越度拔从山上下来了,他带着契胡铁骑,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灭亡了代国,因而得到了秀容川这块封地。”
萧泰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望着狭窄得几乎让人窒息的通道,感慨道,“要想从这里经过,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最要命的是,”刘阿奴在灰马上补充道,“你好不容易钻进了对壁山里,前面的出口忽然被人堵了,后面又冲出追兵,那才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他说的确实不错,对壁山下的这条通道约莫两三里长,一旦被堵在里面就是死路一条。
张苍头永远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在土坡上、草堆上、马背上乃至任何一个地方,他都能很快陷入沉睡中。萧泰简有时候会想,倘若自己到了他这般年纪,是不是也会懒成这样?
但其实他已经够懒了,即便腿伤痊愈,他依旧不想动弹,除了躺在马车上思考人生外,什么也不想做。
高市肱提醒道,“你是个男人。”
“也是个病人。”萧泰简意兴阑珊地回应,他还是睡神的忠实仆从,懒神的拥趸,和网文届的职业太监。
高市肱尽量让自己脸色保持平静,双手紧紧握着缰绳,“我要是你,就不会整日像个废物一样待在马车上。”
“那我也得有一匹马。”
“你有脚。”
萧泰简转过身子,完全不想搭理他。
黄胡子是个爱唠叨的人,可惜尔越綝不在这里,以至于没有一个可以相互挤兑的伙伴,于是一路上,他极尽所能地在萧泰简身上挑毛病,从靴子一直说到发根上,现在轮到镇将大人的屁股了,“不管怎么说,你就不该一直躺着。”
刘阿奴附和道,“他根本不像一个武士。”
张苍头突然睁开眼,“你见过他拿刀的样子吗?”
“没有。”少年毫不犹豫。
“我也没见过。”老人道,“所以他本来就算不得是武士。”
这倒让高市肱和刘阿奴无言以对了。
萧泰简趴在车栏上,目光悠悠地望着北方,虽然看不到尔越负山和他的契胡骑士,但天际尽头必然爆发了一场恶战。他一直在寻思,倘若自己处在尔越负山的位置上,会怎么应对时下局面。他或许会逃,逃得越远越好,抛下自己的族人和秀容川的封地,只要能活着。当然他更可能会茫然无措,等着敌人上门,然后砍下他的脑袋。
他脑海里想象着这场看不见的战争,骑士在冲锋,弓箭在乱射,有痛呼,有惨叫。
他会看到人们在狂奔。
他会听到马蹄声在地上震颤......
马蹄声?
他陡然从马车上直起身子,远处的人群已在惊恐而疯狂地逃命,然而此路甚窄,他们往后拥挤着,嘶吼着,挤得人仰马翻。在前方的出路口,一道白茫茫的铁骑浪潮正迅速地往这里涌来!
“他们是什么人?”高市肱提缰惊呼,一边拔出马刀。
刘阿奴骑着灰马冲到秀容夫人的马车前,大喊道,“管他是谁,保护夫人要紧!”
高市肱恍然惊醒,他招呼着为数不多的护卫,喝退周围混乱的人群,一边推搡挡路的牧民,一边保护着马车后退。没有刘阿奴的指引,萧泰简这辆车的驮马开始茫然乱转,直到张苍头爬到它背上。
老人顺便把藏在靴子上的匕首扔给了他。
对壁山里一片哀嚎,从对面冲来铁骑犹如山洪迸发,一转眼就涌入狭窄的山涧里。他们甚至不用拔刀,不用射箭,光是来势汹涌的铁蹄就足以踏出一道血路。等到他们再也冲不动时,逃亡的牧民已经将前路堵塞,数不清的尸体倒在来路上,碎石与黄土上洒满鲜血,一旦看到有人在挣扎,骑士便上前补上一刀。
刘阿奴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前方的惨状,却又无可奈何。南下的牧民将近十万,而护卫左右的秀容川骑士不过数百来人,还被分散在漫长的行途中。纵使将这些骑士都聚集起来,也抵挡不了片刻。
惨叫声不断响起,忽然来临的白氅骑士们犹如死神降临,在狭窄的山涧里不停收割着生命,愈往里,他们的速度愈慢。
“把路堵起来!”张苍头陡然喊道。
显然他不指望前路的牧民能用生命将那些敌人拖住多久,何况这样去想太过残忍。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已然将马车横在路中。刘阿奴、高市肱和其他契胡骑士们听从了他的吩咐,纷纷下马,开始搬动周围的巨石垒成防线,仅余一道小口,以容前面的百姓通过。
萧泰简只觉得四周一片嘈乱,仿佛有几千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地直叫,以至于他听不清身旁的张苍头在喊些什么。但他还是下马车,脸色苍白,血腥味随风飘来,令他头晕目眩。
眼见防线渐成,高市肱对刘阿奴吼道,“你带着夫人先走!”
“你们呢?”刘阿奴问道。
高市肱从缺口处将一个正啼哭的孩子抱过来,催促着他前行,又回头喊道,“我要留在这,这么多人,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他的语气格外悲凉,持刀的手也开始颤抖,激动不已。
仅剩的契胡骑士们都围拢过来,他们提着缰绳,小心穿过混乱的人群,成为这道薄弱防线上唯一的守卫队。
不少白氅军从尸体上踏过,远远望到这里的动静,左劈右砍,终于杀出一条路。
萧泰简没能从记忆里找到这一段历史,他根本不知道尔朱荣在平定秀容川之乱时经历过什么。但从敕勒人南下漠溪开始,他就该明白这个世界也许和真正的历史并不相同。
可是,这些白氅骑士到底是从哪来的?
他隐约想起北镇诸军都是身披白氅,可他们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敌人正不断接近这里,刘阿奴终于不再犹豫,他望了眼高市肱,拔马掉头,带着夫人的马车北去。
张苍头找到了萧泰简,问道,“你不跟着一起逃命?”
萧泰简茫然回道,“你不也没去?”
“我老了,跑不动。”他还是如当初一样的理由。
“我也是。”
萧泰简怔怔说着,陡然间他像是老了几十岁般,面容僵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喑哑无比。从这里对壁山前的出口,躺着数以千计的牧民尸体,尽管决定南撤的命令出自尔越负山,但萧泰简依然觉得这是自己影响了秀容之主的想法。倘若没有他的出现,尔越负山也不会忽然对其他部族发难,敕勒人也不会很快南下。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吗?
没人回答他。
只有一把冰冷的匕首,在他手中颤栗着。
“拔刀!”
他耳边传来高市肱的吼声,事实上契胡骑士们早就拔出了战刀,正高高举着。
敌人越来越近,他甚至闻到那些人铠甲上的铁锈味。
“随我冲!”
高市肱的喊声又起,他虽然肥胖,但骑术并不差,从缺口挤出去时,臃肿的身材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威武之气。
萧泰简只觉得自己被什么扼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他尽量不让自己往回看,害怕一转头就忍不住想逃命。他耳边不断传来惨呼,那些声音在他周围缠绕着,拼命想要钻进他脑袋里。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可依旧将手上的匕首握得紧紧的,他盯着张苍头,突然问道,“我像不像一个武士?”
“不像。”老人如实回答,他已经砍断了马车上的绳索,骑上那匹驮马。
萧泰简感到可笑又可悲,堂堂怀荒镇将,为什么身上连一点战士的气息都没有?死到临头,手上握着的还只是一把短得可怜的匕首?
他在阴冷而充满腥味的阳光中仰起头,随之翻上巨石垒成的简陋护墙。他感觉到自由的气息,这是穿越以来的第一次,从始至终他都像是一个被命运牵扯的倒霉鬼,而这一次,他想为自己选择。
缺口处依旧拥挤着疯狂逃亡的秀容川牧民,绝望的痛哭与惊惶的尖叫成了一段嘈乱的旋律,在他心里不停徘徊着。近在咫尺的白氅骑士们已然举起泛着幽光的寒刃,这些敌人狰狞的面孔在他眼里又变作一副抽象的画,时间仿佛定格。
他没有盔甲,没有护具,此刻惶恐得犹如一个迷路的孩子,却坚定地扬起了匕首。
——我像不像一个武士?
他最后问了自己一遍。
紧接着,他听到铁箭破空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