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庄的沟沟岔岔被薄薄的云雾笼罩在一片苍茫中,当金黄的稻子沉甸甸的如快要临盆女人的时候。外婆的表情就变得焦灼而又充满幸福感。我知道收玉米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外婆一共生养了六个儿女,当她把他们一个个如母鸡护小鸡般送出怀抱时,他们都被外面的世界缠绕住了脚步,除了将自己无暇顾及的孩子隔三差五送回来由她照顾外,他们还将一大片的土地扔给了她。于是,外婆一边整理在收玉米时将要用的镰刀、头、架子车时,一边会恨恨的发几句牢嗓。
外婆年轻时读过几天书。所以,她不会像我的二外婆一样骂起自己儿女来,张口就是“娘生的爹养的这帮小兔崽子。”她只会怨上帝:“上帝不长眼啊,天天让我受苦,眼看要收玉米了,没一个回来帮帮我。”
收玉米就这样在外婆的埋怨中拉开了序幕。村庄里的男人们脾气都变得暴躁,好似过年时孩子们手中玩的炮仗,一不小心点着了就会爆炸。而女人们,此时都变得小心翼翼。村庄弥漫在一种大暴动前的紧张气氛里。学校也放假了,美其名曰“秋收假”。
上高中的小舅和外婆是家里的“壮劳动力”。外公是村医,他要不停地给别人拿药、出诊,因为收玉米时胳膊、腿被划破皮,眼睛被玉米刷伤的,脚被架子车碾一下的,此时的病人好像比往常多了许多。农村人没那么娇气,在平时,这些都是小伤,养养就好了。而现在,不是往常了,是需要吃几颗药的,不吃几颗药,那伤好不了耽搁了收玉米咋办?伤是小事,收玉米是大事。所以,外公那段时间就会特别地忙。
外公是指望不上的。于是,外婆只会把目光指向我和小舅。当然,我也是指望不上的,我还没有玉米杆高,况且我又那么笨,会被一只贼头贼脑正在偷吃玉米的老鼠吓得大叫,会将一只蚓蚯当成一条四处穿游的蛇,吓得“鬼哭狼嚎”般嚎叫。所以,我不仅帮不了忙,我得大喊大叫还会转移小舅的注意力,让他不能很好地集中精力干活。
于是,我总是会被外婆派回家,无非就是提水,拿点吃的,或者是给外公传个话,让他将中午吃的面条早早做出来,凉在案拌上,这样可以节省吃饭的时间。我是很乐意干这些的,仅仅一早上,来来回回,我会从家到玉米地里跑几趟。我一边跑着,一边和田间地头的鸟儿、花儿们打招呼。虽然它们不理我,自顾自地开放或者在枝头叫着,但我还是乐此不疲。我会想起在学校上课的日子,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收玉米的日子。这样天高云淡,鸟语花香,无忧无虑。
当第一车玉米倒在外公药房门口时,我在田间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宣告结束了。我将在外公的指导下,开始无休无止地剥玉米。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没有在田间收玉米的内疚,或者更重要的是因为此时的玉米必须快点剥,如果淋一场雨就会发霉、变坏,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所以,外公在剥玉米时总是显得很着急。药房一旦没了病人,或者即使在有病人输液体的时候,外公也会将他扔在药房里,而自己坐在外面剥玉米,他一边剥玉米,一边会扯着脖子和里面药房的人聊天。提醒他别睡着,小心药输完了回血。当然,他也不会忘了时时催促我。他会说“乖乖,快剥吧,剥完了外公给你做玉米粥吃,卖了玉米外公给你买故事书看。”如果此时我是情愿的,我会被外公这个小小的激励而心动,手中加快了动作,嘴里还不忘了和他讨价还价:“喝玉米粥里面要放红薯。”他点头:“嗯,嗯,那是当然的,放最大最甜的。”“买书要买两本,不,如果是薄的,必须买三本。”“买三本,薄厚都买三本,我娃大了要当大学生,快剥吧,外公都答应你。”
如果旁边正好有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或者黑不溜秋叫不出名字的毛毛虫,我就不会理睬外公的话。我会自顾自得发呆,或者和那只毛毛虫较劲。我看着它慢悠悠地从一根玉米棒上爬到另外一个上面,等它爬了很久,我会把它重新放回到它出发的地方。然后,看着它垂头丧气地又重新出发。几次三番,乐此不疲。我想,在那只毛毛虫心里,站在它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肯定是个大坏蛋。当然,有时,我也会帮一只向前爬行的毛毛虫,我会把它从正在爬行的那个玉米棒子上送到前面一个棒子上,或者更远一个棒子上。我原本想着它会感激我,给我点点头或者什么的。但是,只见它回头,又向原来的方向爬去。这时,我就会很沮丧地发现,也许它根本不是要来这里,而我却将它送错了方向。真是懊恼,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了解一只毛毛虫的想法。
我叹一口气,收回了心,认真地剥起了玉米。没剥几个,又想起十天假期怎么这么冗长啊,还有两三天才要上学,我有点怀念在学校上课的日子。
因了乡亲们地帮忙,外婆和舅舅的工作也快接近尾声了。外婆是个接生婆,很多年来,十里八村出生的小孩都是她接生的。大概干这一行的人都会积攒很好的人脉,外婆也不例外。那些家里有壮劳动力的,或者是玉米种得少得人家,他们在将自己家玉米从地里收完,将剥玉米的活计扔给老婆和孩子后,都会陆陆续续续来到外婆家的玉米地里。于是,外婆就会被解放回家,她的主要职责就会变成做饭。小舅的任务也从掰玉米开始变成了拉玉米。我会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帮他推车,或者帮他在前面探路。此时的玉米地,像一个历经磨难千苍百孔的病人,一不小心,就会将拉满玉米的架子车深陷进去,任我使出吃奶的劲帮小舅推车也不会将架子车移动半步。
外婆在家里也很忙碌,常常是七八个人的饭,都要她一个人烧出来。这么忙的季节,村民扔下自己家里的活来帮忙,饭菜肯定是要很讲究的。于是,外公常常会上街割二斤肉,我也会被支派干点需要不出力的小活。比如去园子摘两棵辣椒,去村子里那个只有巴掌大的商店里买一袋盐;或者是蹲在鸡窝旁边,等那个叫“臭八子”的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叫时,从它的屁股下面掏出一只圆溜溜、热乎乎的蛋。
饭菜真是丰盛啊,七八个菜,有荤有素,再加上外婆做的手擀面。我吃得小肚子溜圆,还不情愿离开饭桌。当然,我吃得不是最多的。有一个将我外婆叫老太的人,他的名字也很奇怪,叫“蛮子”,他个头足足有1.8米,胡子拉碴的,因为秋收,脸被晒得黝黑发光。外婆知道他饭量大,特意给他用一个黄色的小盆子,他吃了一盆,再来一盆,吃完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外婆忙接过他的碗,再给他满满盛一碗。那碗真满啊,面条堆得小山似得高,汤都快溢出来了,他端起来“呼噜呼噜”,只两三下,那碗面又全部下肚了。外婆要给他再添,他连说“饱了,饱了,饱得再吃不下去了。”外婆硬是再给他添一碗,还是像前面那碗一样满当当的。他嘴里推辞着,手却接了过去,两三口,又下肚了。我像一条小狗似的蹲在他面前,看得眼睛直发愣。
吃完了他摸摸嘴,说:“老太,我就在你们家干活能吃个饱饭,别人家,我不好意思吃这么多。”外婆叮嘱他:“力气大得人饭量好,你在谁家干活都不惜力,人是铁,饭是钢,不论在谁家干活,该吃多少是多少,别哄自己的肚子。”
很多年后,我莫名其妙地得了厌食症,曾经有段时间茶饭不思。每当我坐在饭桌前,面对满桌饭菜没有任何食欲时,我就会想起蛮子。我多想像以前一样,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畅快淋漓地三两口将一碗面条送进肚子。我想,那种场景对厌食症的治愈可能会超过任何药物的治疗。
当秋天的晨雾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时候,当最后一颗金灿灿的玉米棒被外公挂在墙角那棵苹果树的时候,收玉米宣告结束了。我们学校的钟声也开始响起来了,我又重新坐在教室里,眼睛看着课本,耳朵里听着老师训斥的声音。但是一颗心还仍旧在玉米地里,在堆得像小山似的玉米堆前。我想,自己要是一个玉米棒该有多好啊!那样就可以生长在无边无际的田地里,或者挂在一棵落满叶子的树上,而不是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没了一点自由。
收玉米的工程虽然结束了。但离玉米粥或者是将它换成故事书,还有着最后一步,那就是将玉米粒从玉米棒上剥下来。外公用一把小刀,将玉米棒剥成一条条玉米沟,然后扔过来。外婆拿起两个玉米棒,用手转一下,就会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玉米粒打在脸盆上的声音。常常在我写作业时,外公和外婆就在一边剥玉米。有时,我作业做完了也会参与进来。时钟到了九点了,我还是不愿意去睡觉。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多么勤快的孩子,实在于因为那段时间电视剧里《封神榜》正在上演。我在剥玉米粒时,可以名正严顺地坐在电视机前,而不是被赶到另外一个屋子,早早地躺在被窝里,只能猜想今晚妲己那只狐狸精会有什么诡计?会害死谁?外婆早已看穿我的那点小伎俩。但是,她实在不忍心拒绝我。她就说:“看吧,看吧,这么好的电视剧,不看挺可惜的。中午回来记着补补觉。”因为这件事,我感觉外婆实在是个深明大义的老太太。
因为有了《封神榜》的陪伴,剥玉米粒的日子变得欢快极了。不知不觉玉米全部变成了玉米粒,玉米棒被扔在墙角向阳处,等到在太阳暴晒下自然风干,然后再将它塞在灶塘里,将玉米粥一点点熬得稀稠。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曹植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故事书也被外公带回了家,是我最喜欢看的《西游记》,我乐得在院子里一蹦三尺高。
离开乡村以后,当在不经意间发现玉米粥上了饭桌时,我才知道,一个秋天已经宣告结束了。好多年了,我蹲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格子间,再也没有过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秋天。
我仰告还在乡下的朋友,希望来年的秋天,让我参与一次收玉米。朋友听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她说:“你OUT了,现在都是收玉米机进地,从东头到西头,只一刻钟的工夫,玉米颗粒就装进袋子了,谁还会用以前那种粗笨的、纯人力的方法。”
我怅然若失,却倍感欣慰。社会发展就是要淘汰一些旧的、老去的东西,得到一些新的东西,不是吗?
作者简介:李娟,甘肃庆阳人,有两百余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小说集《子午岭的天空》将于近日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