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语
文/依松听风
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流转。心境随风而动,风又似随思绪飘摇,索性便随缘而行,步履从容。愿执时光之手,立于光阴的影前,做一株恬淡的山花野草:在春雨中染绿坡岭,于夏阳下映白荷塘,借秋枫点燃山脊,凭冬雪点绛梅庄。情系三生石畔,雪舞四季衷肠。且让记忆随风散逸,留初心澄澈如童稚。虽未读破万卷书卷,且先行万里路途,一次次扬帆起航,将最深的眷念,定格在那炊烟袅袅升起的山乡——秦岭深处。
一
那是秦岭南麓一个偏远却烙印心间的小镇。记忆中,每年总有一段时日,它会被皑皑白雪温柔覆盖。静夜月色下,身后巍峨的群山如巨人般矗立,为小镇勾勒出粗犷雄浑的轮廓,银装素裹间,更平添了几分凛然伟岸的韵味。
小镇通往山外的唯一纽带,便是那一趟——也是仅此一趟——的班车。它承载着我求学岁月里最复杂的心绪:畏之如年兽,惧其路途艰辛;盼之如甘露,念其连接远方。
出发总在凌晨三四点,寒意刺骨。父亲早早唤醒我,母亲已端上刚出锅的热汤面。在她交织着不舍与期盼的目光中,我迷蒙地囫囵咽下。父亲随即拎起沉重的行囊,催促着上路。雪后的秦岭山地,天地一片纯净的银白。那条熟悉的蜿蜒山路,覆着冰雪,光滑难行。我们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踉跄,不时跌跤。所幸冬日衣衫厚实,摔倒了也不太疼,雪地松软,衣服也沾不上泥泞。
紧赶慢赶到了镇上,综合厂冰冷的铁门外早已挤满了候车的人群。人人缩着脖子,仰着脸,袖着手,笼在厚重的寒气里,脸上写满焦急的企盼。几个实在耐不住冷的,捡来枯草碎木,在路边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火光跳跃,驱散些许寒意,也迅速聚拢了人群。熟悉的乡邻们围拢着,男人们聊着家长里短,夹杂着妇女们爽朗的笑骂,以此消磨这漫长而冰冷的等待时光。
“哐当”几声清脆的开锁声骤然响起,铁门拉开一扇小门,昏黄的灯光泄出。一位睡眼惺忪的中年妇女探出头,嗓音带着未散的睡意:“卖票了!”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向那小小的售票窗口。一股浓烈的、带着工业气息的香味——那是劣质头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售票员精心保养着她在西安烫就的一头时髦卷发,这发型本身,便是山里山外的一道无形分界。这小镇罕见的“时髦”气息,引得几个小青年新奇地伸长脖子,贪婪地猛吸几口,竟一时忘了买票,在售票员不耐烦的斥责和旁人的催促声中才慌忙回神。不多时,众人紧攥在手心、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钞票,都换成了薄薄的车票。接着,又是新一轮焦灼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终于完全敞开。一位穿着臃肿军用黄大衣的中年司机出现,手里端着硕大的搪瓷缸,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味。他粗声大气地吆喝着众人上车。这时,大人们忙唤来几个小男孩,哄着他们用尿浇灭那堆残火。有孩子不情愿,大人便哄道:“用尿浇了火,晚上就不尿床啦!”在孩子们半信半疑、或情愿或不情愿的扭捏中完成了“灭火任务”后,又是一阵推搡拥挤,所有人终于挤进了那辆老旧的客车。这也宣告着一段惊险旅程的启程。
客车沉重地喘着粗气,缓缓驶离沉睡的小镇,告别身后天边微露的晨曦,在九曲十八弯的秦岭盘山公路上艰难爬行。破旧的车厢四面透风,塞满了人,几乎要溢出来。乘客们彼此紧挨,依靠着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勉强维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靠窗的人更是冻得肢体麻木,刺骨的北风卷挟着雪花,无情地从车厢的每一道缝隙钻入。车内车外,俨然成了一个雪花纷飞、寒气弥漫的世界。车轮碾过冰雪,发出令人心颤的“吱吱呀呀”声,车身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而颠簸地挪移。
当暮色四合,我们终于艰难地抵达了离家近百公里的柞水小城。住进简陋的旅店时,夜色已深。冻僵的关节和疲惫的身心还未来得及被热水和木炭火彻底暖透,大通铺上刺鼻的脚臭味中,此起彼伏的鼾声已然响起。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漫天大雪。雪花随风狂舞,打着旋儿,轻柔又执着地覆盖着大地。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我对接下来的路途充满了忧虑,心思亦如这纷扬的雪花般凌乱飘舞。这一夜,是在冻僵的麻木与旅途的忧惧中,半梦半醒地捱过……
2025年7月2日于镇安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