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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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现实相隔的其实并不遥远,理想就在现实的对岸,它们相差的距离只需一个人迈腿走上不到十步路就到了,造成人们无法从现实这岸抵达理想彼岸的原因是它们之间有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这条沟壑漆黑无比,没有一丝光亮,就连弥漫着的雾气也似乎是黑色的,从而营造了一种恐怖无比的氛围,那下面好像有着无数人们从不曾见到过的恶兽在那里,它们的身上千疮百孔,黏液遍及全身,它们的嘴巴时刻张着,牙齿锋利无比,露出贪婪的神色,你一旦掉下去就会立马被吞食,而它们可能会因为争夺你这个美味的食物,从而将你的身躯四分五裂,让你死无全尸;又或者,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是无尽的深渊,一旦你掉下去,你就会一直保持着掉下去的状态,直到你死去然后被微生物将你的有机体分解完成的那一刻你才会停止坠落。这比前者更为可怕,因为如果是有恶兽,你的恐怖将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如若是无尽坠落,你的恐惧将持续一天,十天,二十天直到你饿死或是渴死的那一刻,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仅要忍受恐惧,还要忍受饥饿或是口渴带来的痛苦。

他陷入了迷茫,就是理想与现实所带来的那种迷茫。

他觉得他要跳过那道沟壑去,而不应该只停留在现实这岸。他看到理想那岸是那么的光明、绚丽、富有生机,那里有艳阳,有美丽的花,有各种可爱的事物,那里全然不同于现实这岸。

他想要跳过去,可同时又感到害怕。

他见到过很多人往那边跳,他们为此准备了无数个日夜,无数滴血、汗、泪,甚至有的头发都白了。他看到他们很多人都跳了过去,跳到了那光明的彼岸,可同时也有很多人没有跳过去,从而坠入了那无底深渊,坠下去的那些人从此后就再没有了消息,从没有人知道过他们在下面见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只是一坠,所有声息就都没了;那些跳了过去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生活怎样,因为他们一跳到那岸,就马上向更远处的地方走了。

深渊、彼岸,都是未知,因为未知,我们感到恐惧。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想跳入那外表光明的未知,他认为那一定不会很差,至少它的外表看上去是光明的。总之他不会满足于这岸的现实,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厌倦、无趣。

他正坐在图书馆的座位上,在这之前他已经学那该死的物理化学学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时已经十二点半,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可他还在图书馆里坐着。

他觉得他现在学的这个该死的专业蹉跎了他的人生,是的,蹉跎。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这是句老话。专业有蛮多,学科也蛮多,语文、数学、化学、物理……他觉得每个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已经与一学科牵定下了的,上帝降他下来就是为了叫他当艺术家,上帝降他下来就是为了叫他科学家……都是定了的,可上帝又很矛盾,他硬要把那些要当艺术家的人降到了没钱人的家庭,而把要当科学家的人却降在有钱人的家庭,就我们生活中或多或少的印象来说,工科与文科相比,当然工科是要赚钱些,文科多半要穷,因此没钱人家里那些要当艺术家的人也不得不去学那该死的工科。这是多么痛苦,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多么痛苦!如果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会使他受尽肉体上的折磨,他能忍受!可要让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虽然少了些肉身之苦,可精神上却被压抑会更使他难以忍受!

他是今天早上九点钟到图书馆的,最初的一个小时里他在看文学小说,后面的时间就都投入在学物理化学中去了,学了两个多小时,可他并没有学了多少,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难理解了,他觉得他实在不是学这个的料。

然而他不得不学,物理化学对他们来说是个新东西——难,如果不学,那么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他会挂科,而挂科太多则会使他拿不到毕业证书,从而毕不了业。

毕业证书,啊!——可是他并不打算以后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的打算是为文学而奋斗,他要当个作家!他甚至自己都估计好了,他现在存钱,等将来毕业了就去北京一些文学杂志边上租间便宜房,然后他便安心写小说,等钱花光了,而他也没发什么文章,没什么名气的话他就去打工……因此,那毕业证书对他来说应该是一张无用废纸才对!他才不会把自己困在一个公司里,然后用有限的岁月去拼取更高的工资,接着进行结婚、买房、买车这些按部就班的程序!

然而,他担心拿不到毕业证书——这真该死。因此他不得不抽出很多时间来学这该死的专业,以便不挂科,顺利毕业,可是也因此,他的文学时光就少了,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多沉淀,阅读大量文学作品并尝试着进行创作,可是那该死的专业占用了他那么多的时间!不过其实说到底,为什么他还是担心拿不到毕业证书呢——他自己也知道——他就是害怕!害怕去越那个沟壑,他怕掉进那个无尽深渊呀……

时候不早了,他终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但并不把书本带走,他打算今天午间就不回宿舍了,等下困了,他就在图书馆的桌子上面趴会儿……他看上去是如此忙碌。

可就旁人的角度来说,他应该是个大闲人才对,因为他在大学里既没有加入学生会干部,也没有当选班委,专业课的作业也并不是那么多,考试再难也不至于整日泡在图书馆……可他们到底不晓得,在这年轻人的心里实际上是有着一个梦想!对这个梦想,没有老师、没有家长、更不会有一个朋友会来支持,这是一条充满艰辛并且孤独的路,只得靠他自己一个人来走!

他向食堂走去,感到很苦恼,刚刚那两小时就那样过了,他很清楚那还远远不够,那两小时他学得虽然充实,可是学的内容却少,要跟上老师的步伐,他至少还得花上同样多的时间来学习,其他还有有机化学,线性代数……啊,当初我要是就坚定地转了文科专业就好了!他想,那么我将很乐意将我的时间投入在我的专业上,因为那专业对我以后想走的路很有帮助。

在大一的时候他有过转专业的机会,他本来坚定地抓住了,从开学没多久他就开始进入备考状态,那时候要考历史,他就买来历史自学课本,一页一页地看,一页一页地背,每天早上七点他就起床了,由于室友们还在睡觉,他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读书背书,那景象对于如今的普通本科大学来说,是非常罕见而不可思议的,他就那样可以说是紧张地备考着,就和当初高三是备考高考一样。

可是后来,就在临近转专业考试之际,他想他应该和家人商量一下,毕竟这大学是靠着家人的钱来读的,他抱很大希望,相信一定不会像高中那时他跟他们说想学音乐一样不被支持,因为学音乐要花很多钱,他家里经济情况并不好,而现在转学文科专业,学费可能还比工科要便宜些。

不出他所料,他家里人并没有不支持,只不过他母亲跟他说了这么句话:这专业学了以后能干些什么?这当然不是疑问句,他母亲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告诉他,这个专业学了不能做什么。当时他说,不知道,也许当个作家。母亲说,随便你吧,反正最后出了社会还是要以生存为主的。

是啊,生存!生存!这莫大的现实!那时他到底还是不够坚定,还只算是初踏文学的路,不懂得文学是如何一种美妙的艺术,从而不那么坚定,又或者是……是的,可能确实是这样吧,应该是这样——他是被那无底深渊吓倒了!

最后他做了抉择,转专业考试,没去了。

那时他如何想呀,他好像想得很通透,他想,是的,母亲说的到底还是对的,以后凭这一专业得一份稳定工作,一步一步往上爬去,赚钱,买大房子,开大豪车,然后以文学为一兴趣爱好,何尝不可呢?可他到底还是不能预见未来——预见到此时此刻他对文学是何样一种火似的热情!他现在越来越明白,文学是一种艺术!艺术!艺术!他明白,他生来就是要当艺术家的呀!

多么痛苦!他到底还是不能安心学这个所谓能赚钱的专业,到底还是放不下理想,他妥协了,可是妥协得不够彻底!

他径自向食堂走着,冬日的风悄无声息却寒冷刺骨,他穿得有些少了,衣服也有些宽松,凉风不断从那些敞口透入他的身躯,他感到有些冷,牙齿不住地打颤,同时身子紧绷着,也由于这冷的天气,外面寂寥一片,鸟都没有一只。

来到食堂,一股热气顿时向他扑面而来,这使他感到暖和了些,身子一下子放松了起来,他打好饭就坐在位子上吃。

他脑子里思绪很乱,几乎是麻木着吃完的,接着他又麻木地站立起来,向小卖部走去,他在柜台边眯着眼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从口里挤出来几个字:

“给我拿包……长……长白……山……”

“还拿个火机。”他补充道。

“一块钱的还是两块钱的?”店铺老板问。

“……一块钱的吧。”

母亲在家里总是跟他说道,我们家里,自你爸这一代起,就不许抽烟,他打破了。

我们这一代的人们,被强行灌输了一个价值观,那就是一路受教育毕业,然后找工作,涨工资,结婚,买房……大家都跟认同这个,没人怀疑,更加没人反抗,这是画家陈丹青说过的一句话。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在学校就一直是被人当做好学生看待,老师认为他是,同学们认为他是,家长也认为他是,但现在他不是了,因为他要抽烟了,他们认为只要他抽烟那他就不是好学生,好学生应该是那些循规蹈矩的听话的人。

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反叛了。虽然反叛的还只是家庭里一个并不威严的条例,可是走着瞧吧,他将会反叛一个更大、更威严的条例!是的,他将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名垂千史!又或是坠入那无底深渊,被黑暗吞噬或是被恶兽吞食!可他一定要反叛的,一定要向那彼岸越去的,一定不会按部就班的,我们走着瞧吧!我们等着瞧好吧!

干冷的冬日下,校园里清冷一片,枯叶寂寥地被风带着乱窜,水清冷,鱼儿停止了游动,柳条萧瑟,不住颤栗,在图书馆旁边的一段阶梯上,孤零零坐着一位青年。突然,在这万籁俱寂的冬日里突然响起了一缕清脆的响声——一个人点燃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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