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母亲
我独自带着孩子,坐高铁回老家。钻了几个山洞,越活几条河,直到山穷水尽,直到天地广阔、视线不再起伏,直到世界的尽头都铺满了绿油油的庄稼,便到了我相隔600公里的家乡。
高铁飞驰,孩子趴在窗口,指着连绵的麦子地,天真的问,“外面种的是什么?”
这时,我竟有一丝骄傲,“那是小麦,是面包、面条的原材料!”
“哇!姥娘家也有吗?”
“有啊,等到家了,妈妈带你下地去看!”
正是夏初,阳光正好,列车外面的麦苗吐了穗儿,我的心禁不住的兴奋了起来。
以现在的交通,说起来并算不上遥远,我却隔了两年才得以归家。母亲老了,这是我因为疫情,两年未曾归家,踏进家门后的第一个想法。
她满脸堆笑的从北屋走出来,先是想要抱起孩子,发现有些力不从心,只好拿起我从车上卸下的行李。几乎和她日日视频聊天,近了还是看到她苍老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难得团圆我们俱是难掩喜色,我激动得一把将母亲抱起来,转起圈来,她清减了许多。
五月初的傍晚,天空中的阳光透过葱郁的柿子树,温柔的光芒,照进院子里,掺着些许的热气,母亲却因为膝盖磨损,双腿总是弯曲着,她穿了一件我高中时期留下的、旧得变形的棉裤,裤腿上残存的亮片,摇摇欲坠,映衬着这座建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十间宽敞的北屋,住长辈和新媳妇儿,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传统;临着壕坑的西屋,现在看来,墙缝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触目惊心了;东屋是我住的最久的;南屋是爷爷放修理工具的;还有烟熏火燎的厦子是母亲的专属……自从我们三个各自在外成家以后,老房子好像也开始衰败了。
走进北屋里,被岁月熏黑的檩条紧紧地压在崩裂的几根大树般的房梁下面;生锈的老吊扇忽悠忽悠地转着,“嗡嗡”的响声,是渗入我基因的催眠曲,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幼时的我,总是不爱睡觉,曾经无数次的躺在床上,认真地数出这间房子一共有多少根檩条,观察它们的形态和纹路,现在却早已忘记了,也没有了那时的悠闲。只是此刻,它们像极了母亲脸上蓄了汗水的皱纹,松垮得几乎要耷拉下来。似乎是这一瞬间的破败感,也或者是母亲热切的眼神,消除了我漂泊在外对这个家的疏离。
我打开行李箱开始给家人翻找礼物,爸爸的茶叶,单位发的毛巾……直到最后:“妈,我给你带了面膜,还有气垫!”
“呀,又乱花钱!”母亲一边埋怨一边打开包装,爱不释手。我知道母亲是爱美的。
家里有一张母亲三十岁出头的半身照,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紧紧拽着她的另一只手,堪堪露出了半张怯生生的脸,那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连一张照片的自由都没给母亲。
母亲穿着浅色的格子毛呢大衣,耳畔的珍珠耳环将她的脸映衬得富态且白皙,自信的嘴角微微上扬,她妖娆地伸出纤细的手指,斜倚在一件崭新的大衣柜旁边。
隐约记得是母亲带我回她的娘家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那天的人很多,都是她熟悉的亲人、朋友。母亲长的好看,婆家的条件也最为优渥,席间嬉笑怒骂。现在想来,那时的她浑身散发着光芒,像是被众星捧着的月亮,躲在她身后的我,心里也充满了骄傲!
在一个晚上,趁着月光,母亲带我去同村的二姨家,看一场昙花的开放!屋里的电灯昏暗,我在母亲和二姨时高时低的家常话里,没能坚持到花的绽放,睡了过去。等我醒来就趴在母亲的背上,月光总能照亮回家的路,我问她,昙花到底开了吗?她说,好看。
那时她的年龄与我现在差不多,三十出头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时她还有足够的精力,还懂得爱美、或许还有些许地爱自己;她也憧憬美好,向往浪漫,她的骄傲也没有被生活磨灭殆尽!谁能想到这个美丽的女人,竟然也会有老成这样的一天。
我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日思夜想的茴香饺子,不等饺子汤喝完,母亲便开始翻箱倒柜了,“赶紧把你衣服换下来,在家里别穿那么强,都整脏了!”说着,她又翻出一叠新的儿童背心,“快给孩子也换了!”
“竟然还有?”我有些吃惊。这一堆深深浅浅的绿色的背心,是我们姊妹还有邻居家孩子们整个童年的夏天里几乎唯一的上衣,是几十年的收藏了。背心的正面是统一的一群小孩拿着红色气球的图案,由于时间的消磨,显得有些模糊,我的记忆又翻涌到了那一年。
父亲所在单位倒闭,拖欠的工资用一大批童装赔付,当然家里的生活也急剧直下。母亲难免抱怨,却也不耽搁她每天游走在村子周边的各个集市上,贩卖那些童装。
那段时间,母亲总是穿上那件白色的雪纺衫去赶集,衣服的领口透明的珠子被洗得有些散落,那却好像是她最体面的一件。
母亲骑一辆自行车,驮着一个装着童款背心的巨大包袱,我总会站在家门口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村西。每每中午最热的时候,她才散集回来,我看到她的汗水顺着晒红的脖子流下来,几乎湿透了那件雪纺衫,她停好自行车,解开包袱,我们雀跃的围着她从里面掏出一袋从集上带回来的点心。
我没见过她摆摊的样子,吆喝?叫卖?或许不见得狼狈,现在想来,我却充满了心疼。
从老家里回到工作的地方后,我对母亲的依恋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拔了一颗智齿,中午的时候,麻药过劲,我疼得撕心裂肺,和母亲打去了视频电话,想要寻求安慰。母亲焦急得像是疼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放下碗筷,奔向家里正屋,点燃一柱香,然后虔诚地向神灵跪拜。我顿时懊悔不已,不该任性告诉她,只落得磋磨了她的膝盖!大概她也不会相信神灵能让我立即止痛,却还是不停的跪拜,我们距离太远,她老了,很多事情实在是已经没有办法去身体力行地做了,只能将愿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信仰了罢。
我有时候在想,在人类文明之下,繁育后代是低级生物生存唯一的使命,就像被生吞活剥的公螳螂。而我的母亲真的就是一颗种子,用仅存的养分,去供养一支芽的成长。直到芽也生了根,她还会腐化成肥料,去滋养他脚下的土地。
我还依然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她的青春,霸占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