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的清晨,静谧中透着生机,并不显得冷清。时不时,便能听见村里的狗儿偶尔的吠声,那声音像是打破寂静的音符。小时候,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去看望爷爷。我们家与奶奶家相距不过十米,那距离近得仿佛抬脚就能到。那时,爷爷生了病,妈妈总是叮嘱我多去看看他。每次踏入那屋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沉重。
家里人把奶奶房间的木板门拆下来给爷爷睡。那是一块青棕色的木制门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是被岁月里的虫子细细啃咬过。它的形状也与常见的四方门板不同,上下呈锯齿状,许是历经漫长时光,被老鼠或虫子侵蚀所致。家人在木板上铺上厚厚的被褥,爷爷就静静地躺在上面,仿佛与这陈旧的门板融为一体。从那以后,每次路过那块门板,我总会轻声说:“这是爷爷睡过的地方。”
我仍清晰记得四岁那年的一个清晨,那是我初次有了深刻的思想。村里的狗格外喧闹,我早早地跑到奶奶家。妈妈在门口的井水边洗衣,奶奶见我进来,赶忙嘱咐我照顾好躺在病榻上的爷爷,随后便匆匆骑上三轮车离去。年幼的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匆忙,只牢牢记住了那句“一定要照顾好爷爷”。这句话如同一颗种子,悄然在心底生根发芽。直至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与奶奶再次围坐在旧时光里,茶香袅袅中,她缓缓揭开那段往事的面纱。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奶奶在那日之前,早已从中捕捉到了爷爷生命之火渐渐微弱的迹象。她的那次匆匆离去,不过是为了尽快处理一些事务,为即将来临的离别做好最后的准备。可她也没想到就那么几分钟爷爷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小小的我趴在爷爷病床前看着爷爷嘴里吞吞吐吐地在发出声音,像是咳痰一下又一下,嘴唇像鱼儿一样吐出一串泡泡。手指头也在摩挲着被褥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趴在爷爷耳边轻声问:“爷爷你是要喝水吗?爷爷是不是太冷了?爷爷你吃点东西吧?”每一次的关切,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我只能轻轻为他捏一捏被子,拍拍他的胸口,试图给予他一些温暖。
我看他目光一直锁定着桌上的水壶,我连忙跑到桌子前倒了一碗水,水还没有倒完我的二伯伯一瘸一拐的来了,我的二伯伯在我有印象的时候就是个瘸子,小时后我觉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滑稽,我甚至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二伯伯都应该像他一样走路,有时候还模仿他走路的样子,有次被我爸爸看到遭到了一顿毒打,他说我不尊重人,也不懂得换位思考。再后来二伯在我心里是特别有光亮的存在。而那时小小的我心里好像没有这样的概念,可从那以后内心被埋藏下一颗体谅的种子,当然这是很后面的事情了……现在的我看着他跛行的背影都会想起父亲揍我时说的话,此刻他的每一步颠簸,都像是踩碎我愚蠢的模仿。
二伯伯进来之后与我打了个招呼:“悦悦在呀!”我应声嗯了一声,然后说,“爷爷要喝水。”听完二伯伯径直向爷爷的床榻上走去叫了声:“爸!”整个房间除了我倒水的叮当声再无任何反应。时间好像禁止了几秒,我看见二伯伯低下头去听爷爷胸口的声音。短暂的停留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突然我听到奶奶三轮车刹车时发出的声音,那是生锈车轮与车轴摩擦发出的,这声音自爷爷走后时常在我耳畔响起。二伯伯也是听到了这唯一的回应,三步并作两步连忙推我出去说:“快和你奶奶说,爷爷回去了!”我心里纳闷到回去了?去哪里了?爷爷不是躺在床上想喝水吗?二伯伯看我愣在原地,又一下把我推了出去,说了声:“快去!”只见他那一下摇晃的身影在门槛上裂成两半,一半是瘸腿的活人,一半是死神派来的信使。
我还是懵懵懂懂,但是眼泪比话语先一步掉落,一边跑一边和奶奶说:“奶奶,爷爷他回去了。”奶奶听到我说的,先是停下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一瞬间眼里闪过一下震惊,泪水和哭声一起滚落出来,哭声渐渐变成哀嚎,奶奶的哭声刺破清晨的阳光,整个村庄的狗突然集体失声。原来,悲伤的能量能够让世界失聪三秒。后面的记忆就开始模糊起来。
再一次有清晰的记忆时,是村里祠堂亮了一夜的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只要祠堂的灯亮起,就是爷爷又走了一次。还有泥泞的路上,奶奶被一群穿白衣的人搀扶着往外走,白色的身影笼罩了三天三夜。姑姑牵着我的手说一起送送爷爷。我至今还记得黑色裤子上刺绣的玫瑰花,那是我送别爷爷时的礼物,成了永恒的送别符号。
如今,爷爷于我而言已很陌生,但这个片段却时常在脑海中闪回。二十年后我才明白,祠堂那盏灯不是为爷爷而亮,而是为活人被剜去心脏后留下的窟窿点的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