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溪旧事(八)

——左溪人打坝造良田

我的家乡

小时候,跟着我大和我妈去对岭沟分玉米的情景,常常在我的脑海闪现,我就萌生了写一篇左溪人修水利、打坝的文章,让我们的后辈永远记住前辈们的战天斗地的故事。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我大和我妈带着我和改珍去对岭沟坝上分玉米。队干部拨拉着算盘,大声吆喝着,把玉米装入麻袋,放在一个大秤上称。村子里人多,等不及,我和改珍在玉米秆堆上睡着了。给我家分好以后,我们都背着玉米棒,从那陡坡上往上爬。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

受苦人盼的是好年成;

千年的老沟吼出声,

众人拾柴火焰高!!……

玉米袋子沉得像座山,压得人脊梁骨嘎巴响。我和改珍背不动,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那种感觉,现在我还能记得。

陕北的黄土塬,像一张被无数双手揉搓了千年的糙纸,沟壑纵横,褶皱深深。左溪村就趴在这张糙纸的一角,窑洞如同嵌在褶皱里的芝麻粒。祖祖辈辈,塬上那点薄田,是命根子,更是枷锁。解放前,零七八碎、满打满算不过千把亩薄田,星星点点撒在塬畔梁峁,挂不住水、存不住肥,一场白雨(暴雨),塬上最金贵的油土,就眼睁睁看着被沟壑无情地吞下,喂了黄河。碗里的稀汤寡水,映着塬坡的荒凉。

50年代合作化的大旗一竖,人心拧成了一股绳,左溪人响应号召,每年的冬天都要进行农田基本建设,村里人俗称“修水利”。镢头刨,肩膀扛,汗珠子砸进干渴的黄土。填壕沟,起埝畔(田埂),硬是把后坪、南坪、石板坪那些不平坦的小地块,一点一点拾掇平展,修出来。三类孬地熬成了二类;二类地又生生熬成了能产好粮的一类地。上疙瘩、槐树峣险那些坑坑洼洼的地块,也修建成了平展展的耕田。塬面上能抠出的好地,叫我大和左溪村的社员们,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都修建的能种粮食了。陕北这样的土坝有很多

塬面上的土地修整的差不多了,左溪人开始着手几条沟的治理——打坝。冯家岭沟、狼子壕、马家滩、疙叉壕、对岭沟……这些大地的伤口,吞噬着雨水,更吞噬着塬上的膏腴。没水,沟是吃土的恶兽;有了水,沟就是聚宝盆!修坝!淤地!把恶水锁住,把肥土留下,在深沟里造出平展展、水汪汪的好田来!这念头,像火苗子在南河沟公社革委会主任付清涛和左溪人心头蹿起,烧得人坐不住。响应国家的号令,向沟壑要粮!这坝,就是子孙后代的饭碗,是左溪多打粮食的指望!

蓝图滚烫,打坝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脚下的黄土冷硬如铁。修坝的头一道鬼门关,便是那三九天的冻土。陕北的寒风,是淬了冰的刀子。镢头抡圆了砸下去,“铛”一声脆响,火星子四溅,只在冻得煞白的硬壳上留下个白印子,震得人虎口发麻,胳膊酸软。没法子,只能燃起一堆堆篝火,把选定的基槽位置猛烤。火焰舔舐着冻土,滋滋作响,腾起呛人的白汽。烤一阵,汉子们便抡起铁锤,死命砸向楔进土缝的钢钎。虎口震裂了,血丝混着冰碴子,没人吭声,只有沉闷的撞击声在深沟里回荡。

取土运石,更是炼狱。村里到沟底,全是羊肠小道,工具怎么拿下去呢?社员们只能把架子车卸成两部分,有的人背车轮,有的人抬木架子;有的人背独轮车,有的人拿自己编织的荆条筐担子。好土、合适的石料,都在远离基槽的半山腰。羊肠小道冻得溜滑,架子车寸步难行。社员们佝偻着黧黑的脊背,背上小山一样的土筐或条石,一步三喘,在陡峭的冰坡上,蚂蚁搬家似的把一筐筐黄土运到坝基,踩出歪斜深陷的脚印。绳索深深勒进皮肉,磨破了单薄的棉袄,血痂混着泥土,冻成了灰白的硬壳。沉重的喘息,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沉重的声响。

日头升了又落,月亮缺了又圆。社员们打坝的的夯歌一天比一天嘶哑,却一天比一天更有劲道。那沉闷的“夯!夯!”声,是血肉与意志砸进大地的誓言。终于,左溪一队在王天明和王宪岐的指挥下,用了两年的时间,竹子滩十亩平展展的坝地率先淤成了!黑油油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接着,二队修建了狼子壕五亩、马家滩五亩、疙叉壕三亩!一队二队合并后,人心更齐,力量更大,王天明与贺振华负责的对岭沟那十余亩坝地,用了三年时间,也奇迹般地在深沟里铺展开来!左溪村的山峁塬梁

新淤出的坝地,平展展的和塬面上的一类地相似。秋季,看到玉米、蓖麻、黄豆、套黍(高粱)、麻子等等丰收的景象,大家不由得感叹:这坝地上哪里是土?分明是左溪人用血汗和命熬出来的金疙瘩!春天来临,社员们把种子迫不及待地撒了下去。芝麻开花了,白得像塬坡上残留的白雪;棉花吐絮了,云朵般柔软蓬松;玉米秆蹿得比后生还高,棒子粗壮结实;黄豆荚鼓鼓囊囊;蓖麻挺直了腰杆;麻子也长得精神抖擞。沟底的坝地,真成了左溪的聚宝盆!

最壮观的,莫过于付清涛从外地弄来的高产高粱,咱村的人都叫套黍。这一年,秋粮大丰收,在对岭沟那新淤的十余亩坝地里,它们长得疯了。齐人高并且密匝匝的杆子挺拔粗壮,密不透风,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红得发紫,像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整条深沟映照得一片辉煌,成了名副其实的“红海洋”。秋风掠过,套黍林发出沙沙的、如同潮水般的声响,那是丰收最雄浑的乐章。这红套黍,浸透了坝地的恩泽,也浸透了集体汗水的滋味,成了那个特殊年份最踏实的依靠。在满眼焦渴的黄土背景中,显得如此奢侈,如此充满希望。红格澄澄的高粱,我村人叫套黍

贺振华猫着腰,在蓖麻地里穿行。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铅笔头,仔细地观察蓖麻果穗,一双大眼里闪着精光,嘴里念念有词地盘算着能榨多少油,能给队里添置多少新农具。

最热闹的当属会计室所在的窑洞。收获季节,这里成了整个大队最繁忙的枢纽。新打下的粮食——金黄的麦子、硕大的玉米穗、饱满的谷子、红艳艳的高粱、圆滚滚的黄豆,还有雪白的棉花,堆满了临时腾出的库房,散发出醉人的、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窑洞里,王森和王文斌、伏在一张巨大的、被账簿和算盘占满的方桌前。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的香气和纸张、墨汁的味道。王森眉头紧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如同疾风骤雨,在他手下爆响。他面前摊开的是《左溪大队粮食收支总账》,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数字。王文斌负责核对各生产队报上来的分户细账,他的算盘声清脆而连贯,像小溪流淌。我大王庆云则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棉花、蓖麻、芝麻等经济作物的产量和预分配方案,他的笔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一般。

秋粮缴公的日子,左溪大队的送粮队就是一条靓丽的风景线。十几头毛驴驮着装满粮食的布袋,社员们背着粮食(会计依据所背的粮食斤数计算社员所得工分),吆喝着毛驴,从井沟走下去,穿过驿儿村和赵家河,给四十里地之外的张家滩粮站送粮去。驴背上的粮袋如同连绵的山丘,清一色是那深红饱满的高粱,还有黄澄澄的玉米!队伍走过狭窄的土路,一路红云,一路惊叹。那一年,左溪人碗里的饭食,也浸润着这沉甸甸的红色。高粱窝窝嚼在嘴里或许粗糙,高粱稀饭喝下去却暖透心肠,但那实实在在的饱腹感,那映红窑洞的色泽,却是塬上人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满足。饲养员给牲口添的精料,是碾碎的红套黍(高粱);队里小学老师领的“工资”,也是一袋袋沉实的红珍珠。娃娃们捧着热腾腾的套黍稀饭、黄格艳艳的玉米面窝窝,啃得香甜,小脸也映得红扑扑。左溪村的地里适合棉花生长

坝地里雪白的棉花,更是金贵。新棉一下来,队里立下规矩:按人头,不论大人娃娃,一人先留足一斤。婆姨们摸着分到手的那一团柔软温暖的白,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够絮个厚实的棉袄心,够续床暖和的被子。窑洞里,油灯下,飞针走线,把温暖细细密密地缝进家人的冬衣里。而剩下的、更大更白的棉包,则被打得瓷瓷实实,装上布袋,给公家上缴。

许多年后,当大型机械的轰鸣取代了打坝的夯歌,当联产承包的田埂分割了曾经的坝地,当付清涛、王宪斌、我爷爷王志均弟兄五个、王世德、王世贤、王宪玉、王宪良、王天明、王玉海、王宪岐、王文斌、王宪民、贺振华、呼振杰这些名字渐渐成为后辈口中模糊的传说,当王森、王文斌、王庆云手中那油亮的算盘早已蒙尘……那深沟里曾经沸腾的夯歌,那阳光下金灿灿的麦堆和雪白的棉山,那映红沟壑的套黍海洋,以及那些在账册上工整书写、在算盘珠上倾注心血的沉默身影,却如同黄土高原上最坚硬的花岗岩,深深嵌入大地的年轮,从未被岁月的风沙真正磨灭。左溪村打坝的同时,王瑶水库也修建好了

那打坝时候的夯歌仿佛从未停歇,它夯进了大坝的根基,夯进了新淤的坝地,更深深地夯进了左溪人的血脉里。这夯歌,是信天游里最高亢的调子,是算盘珠碰撞最精准的声响,是棉花堆里最暖和的良心,更是绿纱帐里最沉实的希望。这夯歌是集结令,是战鼓,更是信仰,在每一粒饱满的高粱里,在每一团温暖的棉花里,在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希望中,在每一块被汗水浸透的坝地中回响。它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当无数微小的力在集体意志的熔炉里淬炼、汇聚,便能移山填海,缚住苍龙,向贫瘠的沟壑讨要出丰饶的金碗碗。这黄土地深处的夯歌,是岁月镌刻最深刻的碑文,它将被沟底年年拔节的庄稼传唱,被山洼上不息的风声传诵,告诉后来者,这片看似干涸的土地下,曾奔涌过怎样改天换地的热血洪流。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