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长就这样住了下来。尽管她已不需要休息,苏邈还是特地为她腾了个房间。
阿长觉得这着实有些小题大做了。生前在军队的时候,从来都是风餐露宿的,甚至常常和大伙宿在一起,最最多的不过是占一个半个床位,如今做了鬼魂,无形无重,竟平白占了一间房子。着实奢侈了些。
谁知阿长把这想法告诉苏邈后,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的,那唇抿了又抿,然后吐出一句低低的,带着暗哑的话儿来,“那时,我没办法”。那是怎样的表情,阿长形容不出来,能确定的是,她不想看到这样的苏邈,一点也不想。
这种想法让阿长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但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儿也吐不出,就算是当年被敌军突袭,把马匹全丢了也不曾有过这种胸口闷疼的感觉,正值思忖之际,眼角恰好瞥过角落里晒干了的花生堆儿,便极其生硬地打了个哈哈,“子颂,你可会种落花生?”,话刚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时脑子果真是没转的。
谁会在墓地旁边种花生,况且就算真的有,难道自己一个鬼魂要去讨几颗吃?那头的苏邈也是怔了怔,半响,他眸中的暗色渐渐转亮,漫漫的笑意沿着上扬的嘴角溢了出来。说实在的,苏邈不笑的时候十足一尊高贵的白玉雕像,让人觉得又漠然又遥远,但是他只要一笑,又像是融化的初雪,绵绵的,温温的,叫人贪恋得移不开眼睛。
之后,他告诉她,种花生之前一定要将种子浸在水中,只有吸饱水了,才会早早发芽;
然后她告诉他,用盐水煮的花生特别香特别甜;
他告诉她,播下种子后一定要用铲子压实,以免出苗时把壳带出地面,影响枝叶生长;
然后她告诉他,花生属于性平和之物,食之能达平衡脾胃之功效!
他告诉她,幼苗出土后,要进行清棵蹲苗,如此能促进开花;
然后她告诉他,只要诚心握住三个子儿的花生,许的愿望都能实现。
当揖生给苏邈送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白衣女子轻垂墨发,正认真地低头剥花生儿,而他家大人则是侧着头浅笑着望着她。各有各的专注,却惊人地和谐。夕阳轻轻打在他俩的脸上,泛起柔和的光。本是无比温情的画面,揖生脑子里却没来由地冒出一首诗:
雾灵山上杂花生,山下流泉入塞声。
却恨不逢张少保,碛南犹筑受降城。
——《古北口》
揖生心中莫名涌起了几分酸楚。
“喏,你的花生衣儿”。阿长拍了拍双手,那么多的花生一下午全给剥衣了,虽然也不会累,但也不带这样欺负鬼的呀。“唔,不错。明日可以到市集上卖些钱”。瞧着满满当当的一框子花生衣儿,苏邈赞许一笑。“可卖些钱?”,阿长愣愣地重复了句,眼睛也不觉瞪大了一圈。
苏邈斜睨了她一眼,伸指拈起一片薄衣儿,缓缓解释道,“花生衣可入药,有止血之效”。阿长受教地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随后又拢手轻咳一声,“那什么,正好我也想去逛逛,明日同你一道吧”。如今苏邈腿脚不便,揖生也还小,怕是照顾得不大周全,阿长还真不大放心苏邈独自出门,可是话儿说完又想到他素来骄傲得紧,便连忙瞄了瞄他的神色。
谁知他这次倒是应得爽快,“嗯!”,声音懒懒的,但微微上翘的尾音让人觉得他心情倒是不错。阿长心头不由一松,便挥了挥手朝他道,“那明天见”,说罢转身就走。“阿长”,苏邈叫住了她,温润的声音语气平静,不见丝毫局促,“一直忘了与你说,你着白衣,甚是好看”。
于是,阿长这个双十之年尚未当过小娘子的老姑娘,脸很不争气地红了。
“阿长,阿长”,揖生稚嫩的声音刚响起,门就被推了开来。揖生白嫩嫩的的脸儿因奔跑而透着红,一双圆不溜湫的眼珠子热切地将阿长望着,“听说你要和大人下山?”。阿长愣愣地点头,是呀。”听说你们要去市集?”。阿长还是不明所以,于是又点了点头。
“我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揖生扁起了嘴。“啊?”阿长抽了抽嘴角,我果真是死得太久了么,莫非如今的孩童思维都如此跳脱?正正思忖,那头又接着说,“所以,我要吃那个甜甜的,圆圆的,用竹签儿串起的糖儿”,揖生双手合十举在额前,可怜巴巴地说道。
相识以来,揖生总是如小大人般沉静懂事,何尝露出此等稚气之举。阿长素来是个软心肠,勿说揖生要的只是一串糖葫芦,就算他要的是天上的月儿,阿长也怕是乐颠乐颠地送去。
阿长支起窗户,明媚晨光铺了进来,在那棵茂盛的槐树下,端坐着一个人,他似是有所感应,微微转过头来,细碎的阳光在他鬓边流转,衬得容颜如画,气度斐然,他的声音极柔极缓,“阿长,我等你很久了”。
市集确实热闹非凡。四辆马车并宽的道路两侧满满的是小摊档。阿长撑着一把淡雅的素绘铅帛伞(那是苏邈怕她受日光所灼硬塞给她的),一双眼睛左瞅瞅,右瞅瞅的,好不忙乎。而苏邈,今日一身青衣,清俊的面庞镌刻下深邃的五官,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漠沉淡泊,宛若一出润华水墨浸染的山黛画卷。
“阿长似乎特别中意闹市?”苏邈挑眉问道。
阿长回了句,“没有啊”。
苏邈如玉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那你的眼睛怎么是弯弯的?
阿长压了压眼睛,“有吗?”
苏邈嘴角笑意更深,“那你的嘴角怎么翘得高高的?”
阿长睨了苏邈一眼,“好吧,我认了成不?”。此时他们正好路过一个卖风车的摊档,红彤彤的风车转的飞快。阿长停住脚步,语气带着向往,“其实以前我便想,如果我所葬之处邻近闹市便好了”。
她淡淡微笑着,温柔朦胧如同淌了一地的白莲花花瓣,眸子像是望着风车又像是望着过去,“那样的话,死后我大概不至于很寂寞吧”。说罢她的手腕微微一转,纸伞便半掩着脸,只留下一小截如樱花浅淡的唇色。
青衣男子没有再说话,唇角笑意未散,眼里却像是被针扎一样,水青色袖子下修长的手指掐住轮椅扶背,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嘴里轻轻呓语,“阿长,明明是那么伤情的话儿,为何你总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揖生的糖葫芦,买了,子颂的都匀毛尖,也买好了”,阿长清点着手里的大包小包,“子颂,你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么?”。苏邈背对着她,并无言语。阿长分明记得,自己去给揖生买糖葫芦的时候,苏邈还是好端端的。怎么转个头回来,他便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长又试探地唤了声,“子颂?”苏邈这才反应过来,身形蓦地一僵,头只微微侧过来,露出藏于黑发下的半片苍白脖颈,右手几乎是同时掩入袖中,阿长眼尖,那似乎是一张黄纸。苏邈已兀转动轮椅的方向,“回吧”,他声音沉沉,似乎担负着什么不可承受的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