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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参与【馨主题】第十七期主题:遗憾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时常想起,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特别喜欢回忆从前的事、从前的人,在某个清闲的午后、或某个难眠的夜晚。
每当我回忆年少时的画面,总感觉需要拨开一层层朦胧的琥珀色云雾,才能窥见那被漫长时间浸染成绒绒淡绿色的一幕幕。我记得故事大概开始于一个深秋的上午,或许更早的时候。
我那时是H大的一年级新生。在上午两堂大课之间,我们需要按照课程表转移到相应的授课教室,有时两个教室之间相隔很远,需要步行十几分钟。那日,我和王姗姗走在队伍后面,班上三十几个同学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大伙谈天说地、勾肩搭背、上蹿下跳,好不热闹。那天风很大,枯黄的梧桐叶随风飘落,堆积在路牙边厚厚一层。踩着落叶走的时候,能听到松脆的喀嚓声,伴着干净清爽的秋风,我的心里隐约泛起安稳祥和的感觉。我听到王姗姗和英语课代表田野正聊得起劲,什么学生会活动啦,什么班委开会啦。这很正常,她和他都是学生活动积极分子,思维活跃、行动积极,是大家公认的有能力的风云人物。而我,只是一个敏感、害羞的丑小鸭,我无心于任何主动表现的机会,几乎从不参加学生活动,甚至在课堂上从未举手发言。总之,我只想做一只小透明,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不需要别人的关注或仰望,或者说是因为自卑而害怕成为焦点。所以,我知趣地在路牙边认真地踩着梧桐叶,喀嚓喀嚓声入耳,我沉浸在一份小确幸中。
教学楼转角处的风嗖嗖地刮起满地的落叶在空中飘转,我半眯着眼,把围巾盖住鼻尖,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风衣里。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被松软的衣服包裹的安全感,在寒冷中保持温暖的幸福感。我看到王姗姗已经撇下我,快步跟上大队伍,正和班长津津有味地商量着什么。田野在我右前方三五米处,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有凑过去的意思,或许他只是有些累了。而我像个小蜗牛一样,安心待在队伍最后面,我是不可能走上去和谁说一句话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也不屑和我说什么吧,不用自讨无趣。
那天上午第二堂课是线性代数,教室在理学楼四楼。我们一群新生浩浩荡荡地走过半个校区,好不容易到了理学楼,还得继续攀登近一百级楼梯,排课老师真是煞费苦心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数着台阶,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我用余光瞥到田野慢悠悠的背影,心里嘀咕着,这么大个子居然被我撵上了,难不成最后一名还成了香馍馍。我没有多想,继续数数,五十八、五十九......可是,居然,竟然,他左侧过半个身子,和我并排走在同一节楼梯上,并且和我打招呼,“林小微,你好阿。”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的大脑像出了故障的程序,立即停止了“数楼梯工程”。我静止在原地,懵懂地眨巴着双眼疑惑地望过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少年阳光的笑脸,感受到的是他以一米八几的身高俯视的压迫感。“我吗?”我指着自己轻轻地问,并转过头确认是否喊错人了。“是阿,林小微,是你。”他甚至比我还确定,说完还爽朗地笑了几声,或许没想到我呆傻得如此清奇。只见他卸下书包,从贴背一侧的拉链包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他把那张纸条伸到我的右手边,同时利落地把书包单肩背起,他便和我一般静止了,等我接过纸条。纸条?莫非是英语作业,他作为英语课代表有责任把作业传给女生宿舍,而之前没有交给王姗姗是因为忘记了或者她走太快不方便,所以现在逮到我就顺手拿给我,如此想来十分合理,我便伸手接了过来。“你回宿舍再看。”他撂下一句话,便三步并两步飞一般窜到楼上了。我心想一个区区英语作业还整得如此神秘兮兮的,我偏不,我非看不可,立刻、马上。
我从口袋里取出左手,笨拙地捻开折了又折的纸条,在我行将吐槽之际,一行清秀隽永的深蓝色钢笔字赫然映入眼帘,“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位置,让我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什么,不是英语作业,难不成是语文作业,可我们并没有语文课,再看一眼,不得其义却莫名感觉这几个字让我思维错乱、不置可否,我像扔掉烫手的火柴棒一样把纸条甩到地上。我盯着角落里孤单的小纸条,等待混乱的思绪平定,我走过去拾起那张纸,再原封不动地折回去,握在手里,把手藏在衣服兜里。
我机械地走完剩余的楼梯,脑子里盘旋着疑问。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经如此低调了,就差把自己涂成透明色了,怎么还会招惹到别人,更何况是整日与王姗姗打成一片的社团活动焦点人物。如果说这张纸条是他让我转交给王姗姗的,我反而觉得合理,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不明说呢,这会引起误会的;既然他没有说转交,那纸条就是给我的,如果他没拿错的话,那我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透明色估计在很久之前就被看穿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果真是要给我英语作业,却不小心拿错了纸条,把本打算给某人的纸条错拿给我了,那样倒还不错。几种可能在我脑子里翻腾,我的脸颊火一般滚烫,当我踏进大教室的时候,我感到有一双箭一般的目光注视着我。
在我们学校,理工科女生有一项特有的优待,就是不管大课小课,人多人少,第一排的座位永远是留给女生的,所以我在教室门口一眼就看到王姗姗在挥手招呼我过去。我躬着身子迅速跑过去,坐在她旁边,她还抱怨我怎么走那么慢。我只呵呵一笑搪塞过去,根本没有心思和她解释,更别提听课了。我本安宁如静雪的世界突然被陨石击中,我的大脑都罢工了,以至于反复看了好几遍都不解其意。“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位置,让我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那行字迹不停闪现在我脑海,我用残存的智力提取句子中的主谓宾,极其艰难地试图解读其中的意思,是想让我给他一个永远在我身边的位置吗?我还没有和他正经说过几句话,怎么就谈到“身边的位置”和“永远”了呢?这句话写得这么莫名其妙,又这么咄咄逼人,真是太烦人、太恼人、太自以为是了。我木木地看着年轻的线代老师在黑板上演算行列式计算法则,却听不进一个字。
自从接到H大“冷门”专业录取通知书,我就下决心要一门心思读书,以弥补高考的失误与遗憾。心无旁骛、专心学业,是我给自己的要求与承诺。所以,我尽可能低调,排除与学业无关的干扰,谁知刚进象牙塔没几天,就收到神秘小纸条,我心里一阵阵发麻。
我的手里紧握着干瘪的小纸条,脸颊绯红,心脏打鼓。手掌传来的心跳、手心渗出的汗渍、指尖压痕的疼痛,让我的情绪像膨胀到极致的气球,我深呼吸,努力恢复平静。这节课算是废了,我的大脑完全屏蔽了线代老师脱俗的容颜与悦耳的声线。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息,我有意无意地扫视后排座位,发现田野若无其事地和同桌说笑,或许他感受到前排传来的犀利目光,回复给我一个明媚的笑容,这猝不及防的目光相遇, 让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怎么会是他呢?学生活动积极分子、自带光环的班干、老师面前的红人,这么高调爱表现、外表尚且优越的男生怎么会注意到沉默寡言、默默无闻、低调不张扬、永远躲在角落里的小透明呢?相比较而言,同班的王姗姗更出挑,爱打扮、穿名牌、活动积极、与男生打得火热,怎么偏偏不是她呢?我能想起来与田野唯一的一次对话还是在开学时的英语大课上。那天我和王姗姗因为找不到教室迟到了,到教室的时候,里面黑压压一片都坐满了,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男生,只有第一排的座位尚有空余,零星坐着七八个女生,我俩便弯着身子乘美女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溜到空座上。课上,老师安排前后座的同学练习英语对话,我转过去与第二排的男生打了个照面,然后照本宣科地读着英文课文。我匆匆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书本上游荡,避免与他对视的尴尬。这似乎是我与他之间仅有的一次算得上对话的对话。他是表现积极的课代表,我是隐藏于众的小女生,不可能有交集的平行线。怎么会是他呢?
两节荒废的线代课终于在老师摘下麦克风的一刻结束了。黑板上写满了陌生的矩阵符号,作业布置的是二十页开外的练习题。无暇顾及落下的课程,我的世界有陨石降落,一片零落稀碎。只见王姗姗收拾好书包,说学生会有聚餐就匆匆溜走了,我有些失落地目送她摇曳的白色裙摆和乌黑顺滑的长发飘出视线。
少年少女无言的默契,在其他同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赴食堂的时候,我和田野留在教室没走。原本熙熙攘攘座无虚席的大教室瞬间变得安静无比。秋日正午,金黄色的暖阳从落地窗倾泻而来,黄橙橙的一片仿佛童话里的光影,黑板上飘落的粉笔灰在光束里无拘无束地舞蹈,少女的脸庞在阳光里如水晶般晶莹剔透,少年的发丝笼罩着一层明晃晃的光。有关青春美好的画面不过如此。
第一次被表白、被喜欢,这感觉很奇妙。不可思议,居然有人喜欢自己,这多少让我有点飘飘然,让我有耍任性的小特权。“田野,咱换个地方说话吧?”我尽量以不带情绪的温和语气命令他。其实我的心里在七上八下地打鼓,我紧紧抱着线代课本,寻找目光落脚的地方,不可避免地再一次与他目光相遇,彼此的脸庞印在对方的瞳孔,清晰、明亮、闪着光,激发出无数尴尬的小气泡在空气中跳动。“好。”他嘴角微微上扬,干脆点头,他笑得很自信,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对即将发生的对话,或者说即将要说的话,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多遍。我和他一前一后间隔两米走在过道,我能听见脚步落在水泥地上的哒哒声,还有心跳的砰砰声。有喜欢自己的人走在身后,有让他听命于自己的魔力,平日里普通不过的过道似乎变得特别,仿佛笼罩了一份神奇。
我和他来到偏僻无人的楼道,阳光透过玻璃窗倾斜成三角形,男孩倚在窗台,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站到一节楼梯上,以减少与他的身高落差,很好,我能平视他了。第一次,我仔细端详他的模样,剑眉星眸、清新俊逸、英俊潇洒,这些词似乎变得具体,我承认他的外型很优越,是会让女生“犯花痴”的那种。可偏偏这种类型的男生,他的内心应该很高傲,能入他法眼的必属校花之流,怎么可能是我这么个没有存在感的小白,也许他只是图一时新鲜,与我开个玩笑罢了。只能这么解释了,看他还在那儿笑着,是不是巴巴地以为我会贴上去,可惜,本姑娘早就封存了心,怕是不能随他的意了。“你不要说话。”我命令对面的男孩,“我不想谈恋爱。”我开门见山、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只见他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充满了疑问,出乎意料了吧,看似柔弱可轻松拿捏的小女生,居然如此彪悍倔强。我继续给出解释,“我需要一张很好的成绩单,所以我大学没时间、没精力谈恋爱。况且,我没什么好喜欢的,你也看到了,很无趣的。总之,我不可能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任何人,反之亦然。纸条还给你,你不要说话。”我把纸条塞到他手边,可他一动不动,我只能把纸条塞进他的衣兜。我无意中瞥了他一眼,便把目光从男孩的注视中迅速抽离,那瞬间的眼神似乎有很多情绪的糅杂,疑惑、失落、不解、意外、或许还有一丝愤怒。他听我的话,没有说一句话。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了然的尴尬,我转身离开,离开那片静止的时空,我决绝地走到过道转角,可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身后那片世界的“火焰”在不断膨胀。我站定在转角,回头看那个被我抛弃的时空,男孩依旧斜倚在窗台,阳光从他身后温柔地笼罩着他,可他微微低下了额头,额前的发丝无精打采地垂着,他仿佛被封印在光的琥珀。我当时不知道的是,那样的一幕同样封印在我的内心,当时我对他表现出的傲慢与无情,多年后像无形的剑一次次击打我的心。
终于处决了这个小意外,心情轻松得快要飞起来,我走在午后洒满阳光的落叶上,风变得温柔,轻轻拍打我的脸颊,阳光暖暖的,明晃晃地照耀着一切。
晚间的女生宿舍楼很热闹,楼外的墙角躲着小情侣你侬我侬,楼内的过道穿梭着穿睡衣打热水的乖宝宝,每个寝室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敷面膜、煲电话粥、跳健美操、追剧、夜宵零食,应有尽有。王姗姗匆匆穿过夜幕和过道,直奔寝室,“小微,田野让我拿给你的。”她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转身卸下书包,钻进卫生间捯饬脸部护理。
我当时正在写作业,一个大袋子从天而降砸在作业本上,我的脑袋顿时嗡一声,目瞪口呆地望着满满一袋英语磁带和课外书。发生什么了,不是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吗,不是已经离开那片宇宙了吗,怎么还有这一出呢,居然还让王姗姗转交。他果真自我感觉太好了,看来那团“火”灭得不算彻底,得让他断了这个念想,没办法,谁让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倔骨头呢。“我不要。”我清晰地表达立场,把塑料袋推开,继续埋头计算矩阵求逆,可算到哪一行哪一列已经分不清了。
“你确定?他跑了好几趟省图才买到的新品。多少人想要呢。”王姗姗阴阳怪气地怼我。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补充到,“我自己会买。”
“嗐,白瞎了人家一片好心呐。”我能想象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她那双大眼睛指定翻到天上去了。
“麻烦你还给他,我不能要,真不能要。”我略带恳求地回复。
“我敷面膜呢,你自己还吧,他就在咱楼下。”
什么,他在楼下?他要做什么,怎么都追到宿舍楼来了,大庭广众,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太高傲了。难道那天和他说的话都没听见吗,说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放呢。我心里风雨大作、翻江倒海,于是我索性啪一声把笔拍倒,唰一下站起来,顺手抓起桌上的袋子,夺门而出。
晚上十点是下晚自习的高峰,女生宿舍楼下每隔三五米就上演着一出依依不舍的情景剧。我站在昏黄的路灯旁张望,路对面的篮球场已经熄了灯,依然有不少人借着路灯和月光在打篮球,啪嗒啪嗒声此起彼伏,路上是匆匆回寝室的学子,墙角偶有等待的身影皆是陌生面孔。我判断他已经回去了,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在女生宿舍楼下乖乖等着。我看到身边一个打扮得体的女生蹦蹦跳跳地奔向等待她的男孩,一双背影晃晃悠悠从橙黄的灯光走入夜幕。我打算转身回去之际,篮球场传来一个声音,“喂,林小微。”我循声望去,那厢正穿着一身运动服挂在球场边的铁网上,“喂,别走阿。”他带着一丝痞笑,招手忽悠我过去。
他的状态非常好,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萎靡,甚至更加自信潇洒,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何尝会把一个小女生的话放在心上,他言行的出发点只是他自己。奈何我偏不吃这一套,你有你的骄傲,我有我的倔强,针尖对麦芒,谁怕谁。
我一路小跑穿过马路,绕道篮球场入口,跑了大半个场地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他面前。他一边拍着篮球一边看着我跑过去,在我站定的时候,他一个垫步双脚腾空精准投篮。“怎么样,还不赖吧。”他边说边笑着朝我走过来。
他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或许是运动的缘故,他把运动服的拉链拉到胸口,结实平滑的胸肌随呼吸起伏。我迅速把视线移开,落在手中的塑料袋上,“这个还你,我,我不需要。”我把袋子横在我和他之间。
“现在我可以说话吗?”田野微微弯下腰,双眼注视着我,仿佛要从我眼中揪出答案。
明知故问,我回以他同样的注视,我的回答就在其中。他扑哧一笑,“别那么严肃好不好,我心脏受不了。”他拍拍自己的左胸,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把手放这摸摸看。”话音刚落,他就自顾自地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转身捡起地上的篮球,一边拍一边不经意地对我说,“你不是要好好学习吗,这些给你学英语。没别的意思。收下行不?”
没别的意思?都说什么“身边的位置”、“永远”之类的话了,还没别的意思,谁相信。“还是不要了。”我把袋子递得更远了。他不理我,默默地练习投篮。我看着少年的身影,在溶溶月光里奔跑、跳跃、旋转。我可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任何摸棱两可、含糊不清在于我是断不以接受的。
我干脆把塑料袋放到地上,一整袋的磁带哗啦哗啦地跌落,我不理会他的沉默,转身离开。昏黑的夜幕是最好的伪装,所有的不安都可以交给它。我没有准备好进入恋爱模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消耗在学业以外。那些缠绵的拥抱和不舍的告别,在我看来是巨大的时间浪费,不如多看几页书,多做几道题,多睡一会觉。
渐渐地,涟漪慢慢退却,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可作为同班同学,每日一起上课做实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尽量回避与他没必要的接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时间很快来到大一寒假前夕,繁忙的考试季把我们新生的锐气都磨平了,好在一时半会不会出分数,还能安心过好寒假过个好年。在同学即将返家之际,王姗姗作为副班长携班委组织了一次班会,她全权负责策划主持,全面总结这学期的学习和活动,并展望未来提出下学期的任务和目标。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担得起班级大梁的骨干力量,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学了理工科,她应该有更广阔的舞台。在班会上,班委轮流发言总结,班长自诩为误入理工科的文人,他出口成章、风趣幽默、自带成功人士气场;体育委员是南方人,他异常激动地总结了雪地足球赛,或许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北方特有的运动,赛场上的他似打了鸡血般带领院队一举赢得校冠军;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最后一个发言,他潇洒自若地讲述了同学间互帮互助的良好学习氛围,并表扬了几位主动帮扶的同学,他居然提到了我,说我专心搞学习的态度值得大家学习。果然班干都是人精,一个平平无奇的学期经他们总结似乎变得高大上,让我们心里生出些许骄傲。
班会在友好放松的氛围中落幕,每个人都意犹未尽,似乎沉浸在自我陶醉与对未来的期待中。我和班上其他女生坐在一起,安静地看着王姗姗混迹在男生堆里侃大山。在我看得出神的时候,我瞅见田野从书包里捧出一堆小礼物,礼物盒各不相同,大小不一,他把这些小礼物发给我们每一个女生。这一出格的举动惹得全班阵阵起哄,不过这很符合他的形象,风流倜傥、放荡不羁,他这样的人是不缺女孩喜欢的。他给了我一份大礼盒,用淡蓝色包装纸包着,右上角系了一朵精致的花结。他把礼盒放到我面前,等我接过去,他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拒绝。我的确无法拒绝,所有人都接收了,如果我拒绝,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做好心理建设,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礼物盒,却发觉他握得更紧了,于是我也增加力量,无奈却拔不动,我果断迎上他注视的目光,只见那丝痞痞的坏笑又挂在他的嘴角。身旁的女生看到这一幕激动地说,“哇,这个蓝色的我喜欢,林小微不要的话,给我吧,给我给我,我超喜欢蓝色。”她作势伸手去拿。电光火石间,他手上的力气全部撤了回去,我差点仰倒在座位上。“蓝色还有,我包里多的是。”他把她的手臂按回去,迅速从包里翻出一个大盒放到她手上。那女孩激动万分,抱着礼物盒羞红了脸。“打开,打开,都打开看看。”他大方地招呼女生们现场拆礼物。好家伙,明人不做暗事,高明,我看到有女生迫不及待拆开礼物,有的是花花绿绿的糖果,有的是实用的笔记本,有的是作图马克笔,甚至还有圆规三角尺。我用余光扫到他略带挑衅的眼神,来吧,谁怕谁,大家拆我也拆。我从侧面撕开包装纸的折角,里面的物件露出一角,我立刻伸手把缺角盖住,拆不得拆不得,我心里默念,那是时下最流行的深褐色巧克力包装,底下还躺了一份卡片,拆不得拆不得,我把礼物盒装进书包,拉上拉链抱在怀里。
那份礼物盒我没有拆,也没有扔,我把它藏在一堆衣服里,关在行李箱。毕业后,我一直带着那个行李箱,所以那份礼物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现在。当然,我后来还是拆开了,因为已经到了不得不拆开的时刻。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很多同学去了大城市,也有少部分留在当地,我在父母的软磨硬泡中回到了杭州,供职于一家互联网公司,王姗姗和他男友一起去了香港读研,田野本打算去长三角工作,无奈他做学术的父母安排他出国读研。就这样散了。
毕业三年后,王姗姗回到上海工作,她牵头组织了同学会。我本来不想参加,与我那些在职场混得如鱼得水的同学相比,我实在太普通了,况且我也不需要和谁联络感情,实在没有去的必要。可王姗姗不罢休,她说非见到我不可,如果我不去,她就把同学会搬到杭州,搬到我家楼下。她真是一点没变,永远那么风风火火、“霸道无理”,让我又爱又恨。
上海的金秋是最宜人的时节,很多同学都在附近工作,所以参加的人很多。席间,我的同学们都很积极,争先恐后地分享现状、追忆过往。没错,我有些好奇我那位特殊的同学现状如何,因为他没有出席。那个年代移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互通消息远不如现在便捷,自从他去纽约读书,我几乎与他断了联系。那天我们饭后还去了歌厅唱歌,那时娱乐活动单调,唱歌是集体活动不错的选择。在昏暗的包厢,我随王姗姗一起参加行酒令,几巡下来,我已经灌了一肚子啤酒,不胜酒力的我感觉轻飘飘的。我把头靠在王姗姗肩膀,凑到她耳边,轻轻问她,“田野怎么没来?”她轻轻拍着我的头,没有回答。我的倔强又犯了,我摇着她的胳膊要答案。她轻轻说了句,“他不能来了。”我不罢休,继续追问,“不能来?他工作那么忙吗?”她像安抚小狗一样抚摸我的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永远无法忘记的话,“他不在了。”我不相信,什么不能来,什么不在了,明明那么富有生命力,怎么会不在了呢,骗我,都骗我,你们这群自以为聪明的人就知道糊弄我,逗我玩的吧。
那时的我已经烂醉如泥,王姗姗把我扶到酒店休息。她靠坐在床头,把我揽在怀里,和我慢慢说关于他的事。在毕业后,王姗姗积极地保持与各位同学的联系,班委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所以她知道的事更多更仔细。她说大约半年前,纽约C大附近发生了一起涉及华人学生的治安案件。据说当时田野和课题组的同学在晚间回屋的途中,遭遇了几个流浪汉的围攻。后来通过影像分析,田野是在跑出去之后又返回来解救被围困的同学,而遭到了严重的受伤,因伤势太重无法挽回了。她说在留学群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就从香港飞去了纽约,在医院看到受伤昏迷不醒的田野,还有从国内赶来的他的父母。她说两位老人家后悔不已,不断自责不该逼他留在纽约读书,早知道应该随了他的愿让他回国。他们说他心心念念要到杭州工作,因为那儿有一个叫林小微的女孩。我把头埋在王姗姗的怀里,泪如雨下,我的心一片苍白。
我回到杭州后,第一件事就是撬开伴随我多年的行李箱。我慌乱地拨开堆积的衣物,在箱底找到了被我遗弃多年的蓝色礼物盒,包装纸有些许褪色,表面出现多道褶皱裂痕,我轻轻抚摸右上角的花结,还有那个被我撕开的裂口。以前我不愿打开,现在更多的是不舍得打开。我鼓起勇气,沿着多年前被我撕破的小口子,小心翼翼地剪开一道开口,取出满满一盒巧克力,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可能时间太久了,又经历了杭州的高温,巧克力有融解的痕迹,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剥开一粒放入口中,丝滑绵柔的口感瞬间把我拉回十七岁那年,在模糊的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了那披着光的少年。盒子下方放了一张卡片,包裹在淡蓝色信封里,封面上是俊秀的钢笔字,“林小微亲启”。我取出里面的卡片,同样是淡蓝色的,一看就是亲手做的,对折的卡片纸上用钢笔画出了图案,再用刻刀雕去多余的部分,依稀可以看见草稿的线条,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么细的功夫居然出自那个大男孩之手。我打开卡片,十几行飘逸的行书跃然纸上,他写道,
“林小微,你好,
没错,是你,我要找的就是你,林小微同学。我猜你不会轻易打开这封信,但是,未来某日,你若打开这封信,那时的我一定是走进了你的心里,你说我猜的对不对,哈哈哈,开玩笑啦,别当真。
小微,我从开学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是的,我承认首先关注的是你的外表,你微笑着做自我介绍,声音甜美、眉目如画、落落大方,或许从那时起我就确定是你。
我发现很多时候,你很安静,不争不抢、不聒不噪,我知道,你有你的自信。第一次和你说话,是在英语课上,你转过来和我一组的时候,我特别高兴,没想到你口语那么好,我要向你学习。
至于,上次给你递小纸条的事情,是我唐突了,我平时表现活跃也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实属抱歉。其实对于你的拒绝,我挺开心的,因为我没看错,你有你的专注与果断。不过,你拒绝了我送的英语磁带,我还是伤心了一阵子,因为我真的只是想在学习方面给一些帮助,当然你可能并不需要。
至于今后,我不会再打扰,只会在一旁默默守护,别害怕,我不会有任何行动。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一丝期待,会不会有一天你能看到我的好,这就是我的一点私心了。总之,我喜欢的女孩这么优秀,我也要努力提高自己。
我们一起努力吧。祝你新年快乐,十八岁快乐!
永远的小野”
我所谓的倔强与孤傲让这封信迟到了七年,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答在纸上,氤氲了字迹,我赶紧拿纸巾擦干净,可晕开的字却回不去原来的样子,那模糊的痕迹像极了我对他同样模糊的记忆。我试着去寻找回忆,可除了一张毕业集体照,我甚至与他没有一张合影。我尝试登录荒废已久的社交软件,多年前申请的账号和密码早已遗忘,我一遍一遍尝试登录,终于在绝望之际显示成功。我望着账号跳动的头像,心里暗暗谴责自己的怠慢和后知后觉,我点开信息框,一条条信息像爆米花似的在框内闪动,再看他的空间,每到新的地方或遇到新鲜的人或事,他都会发到日志,并且每一条文末都写有“邀请林小微阅读”。最近的一次日志是新年的时候,也就是他出事前三个月左右,他说他给我写了一封邮件,于是,我点开收件箱查阅,他写道,
“小微,你好,
新年好!见字如面。
已经两年没有联系了,你在杭州还好吗?你有看我写的日志吗?我目前在C大读博士,原打算硕士毕业就回国工作,可是父母之命难违,加上专业前景考虑,我还是选择读完博士再回国。不过也快,再有个三年左右就差不多了,到时我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去啦。我认为杭州很好,有很多不错的高校,你觉得呢?
小微,我很想念你,原谅我再一次的唐突,我只想问一句,我有没有机会?原谅我有一份与你相似的倔强,不过,我有我的自信,我不会比不上你可能遇到的其他人。是的,我看似桀骜不羁,可我内心很传统,我认定的不会轻易改变。
当然,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如果,你遇到了让你心动的人,而那个人不是我,我也想知道我输在哪里。否则,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改变。
对不起,我的措辞可能有些强硬,这些是我心里的话,我把我的心打开给你看,只希望你看一眼,别无他求。
我打算今年夏天回国一趟,王姗姗说要办一次毕业三周年聚会,很期待到时候见到你,你一定要来阿。
祝好!
野”
看完邮件后,我给他回复了一封,虽然他永远看不到了,我写道,
“小野你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在杭州挺好的,父母都在身边,他们很照顾我,还把我当小孩看。我的工作也还行,刚开始不熟悉,好在同事都很友好,现在都能胜任了,我打算再读一个在职研究生,不能被你落下太多阿。我看了你的日志,每一篇都看了,纽约很繁华,我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我希望有一天能去纽约看看,看你看过的风景,走你走过的路。
没有,我不觉得你唐突,你只是问我一个问题而已,这怎么会是唐突呢?你应该把这句话删掉,重新写一封给我。说实话,我对感情的事很迟钝,或许我得到来自家庭的爱太多了,我并不渴望得到更多,不过,我们都长大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内心也很敏感和自卑,我只有通过对外部的冷漠才能抵消对内心的影响,或许我只是在过度保护我自己。
我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所以,你说的第三点不成立,我不予回答。
另外,我去了毕业三周年聚会,没有看到你,是你失约了。那我就去纽约找你吧,我也要申请C大,你觉得怎样?
纽约见!
林小微”
两年后,我完成了硕士学位,成功申请到C大,我去了纽约。我站在哈德逊河边眺望新泽西,傍晚的云霞染红了整片天。我看到了他看过的风景,只可惜在不同的时空。
时光在游走,多年后,当我回首往事时,不禁感概,以我此时的生活阅历与对情感的理解,如若我能回到十七岁那年的秋日,我不会再像那个懵懂的女孩那般鲁莽,我一定会打碎那块琥珀,尽量少一些遗憾,可惜当时的我们不懂,这也许就是青春的代价。
芯安Jun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