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胤陟
我总觉得时间不该是流水,至少不该是那般湍急的、一去不返的模样。它更像是一株树——一株生长得极慢的树,慢到人们常误以为它是静止的。
院角确有这么一株老梨树。祖父在世时便说它"年纪不小了",而今三十年过去,它似乎仍是那般高矮。树皮上的裂纹深了些,枝干粗了一圈,除此以外,竟看不出什么变化。倒是树下的石凳,被岁月磨出了光亮;树旁的人,从祖父换作父亲,又换作了我。
树是不着急的。春日里抽出新芽,总要等到别的花都谢了,它才不紧不慢地绽出白花。秋日里落叶,也是等西风催过三遍,才肯让枯叶离枝。我时常坐在石凳上看它,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慢了下来。树上有蚂蚁列队而行,从主干爬到枝梢,大约要费去整个下午。这倒也好,省去了我计时的麻烦——看蚂蚁走到第几枝,便知道日影西斜到了何处。
树有自己的记事法。树干上有一道疤痕,是某年台风留下的;向东的枝丫特别茂盛,是因着西墙挡住了风霜。它把年月都记在年轮里,不声不响地攒着。攒到一定时候,便让果子落下来,给路过的人尝个鲜。我拾过它的梨子,滋味清甜,竟比市场上卖的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后来才明白,那是光阴的味道。
人们总爱说"光阴似箭",可树下的光阴分明是踱着方步的。夏日午后,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在地上印出铜钱大小的光斑。光斑移动的速度,恰够一个孩子做完一场梦。记得幼时在此乘凉,醒来常分不清晨昏,只见树影的位置变了,便知道时间确实走动过。
树也懂得等待。前年冬天特别冷,我们都以为它活不成了。谁知它只是沉默地站着,站到春风来临时,枯枝上又冒出嫩芽。原来它把生机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像老人把故事藏在皱纹里。它的耐心教人惭愧——我们这些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倒常常连一场雨都等不及。
如今我也有了白发,坐在石凳上时,膝盖会不自觉地发酸。老梨树却依然如故,仿佛三十年对它而言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工夫。有时我疑心它是不是偷偷把时间吃掉了,所以才能驻颜有术。转念一想,或许是我们太过急躁,把本应悠然度过的岁月,过成了慌乱的追逐。
树梢上有鸟雀筑巢,雏鸟叫得正欢。这窝鸟儿长大飞走时,老梨树大约只会轻轻摇摇枝叶,权当告别。它见得多了,知道来年还会有新的鸟儿。它的时间足够长,长到可以原谅所有短暂的离别。
我起身拍了拍落在衣襟上的花瓣。树影已经爬上了东墙,一天又要过去。老梨树在暮色中静立,仿佛一位沉思的智者。它用静止诠释生长,用沉默诉说沧桑,教人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当下的叠加。
临走时,我摸了摸它粗糙的树皮。那触感让我想起祖父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