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阿蕤

中国老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起名遵循着一个朴素的原则,或与时令有关,如阿秋;或与事件有关,如建国;或与地理有关,如南山。总之出生时碰到什么就起什么名,少女阿蕤便是这样。她出生时,不小心被接生婆磕了一下,额头长了一个蕤(肿包,闽南话)。爷爷顺势将她起名阿蕤。

泉水从大山深处某一块岩石缝中淌出,人们就势在下流筑了个水池,把里面的水引到每一户人家。阿蕤吃着这样的泉水,渐渐长大,额头的那个蕤已经不见,出落成少女的阿蕤开始散发青春特有的韵味。这韵味很快迷倒了很多生猛的少年家,我的表哥阿放就是其中之一。在我心中,表哥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有一种令我羡慕的气质,他去水公潭自学游泳,喜欢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捏住鼻子往下跳,说这样有一种濒死的感觉——很奇妙。他去水渠沟抓姑呆,用簸箕挡住一边,掏些泥巴把两旁堵住,然后光着脚从另一边踩着追赶过来,当仓皇失措的姑呆逃进簸箕,迅速提起。他还会掏麻雀,农村的土墙夯墙时留下许多墙眼,成了麻雀天然的窝,夜晚的时候顺着一张木梯子爬上去张一个网罩在外面,用一根Y字形树枝往里伸便能麻雀掏出来,有时候掏出来的是鸟蛋,但阿放从不吃鸟肉。他能双手脱把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然后在车上悠闲地吹着口哨,有时是罗大佑的童年,有时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有时是......总之是一些很流行的歌曲,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相对于表哥我则生活在一种沉闷的循规蹈矩中,除了学习就是学习,顶多就是在农忙时候,家人都干活去了,闲在家里帮忙换个煤、下个米。

阿放的父亲是农民,后来承包供销社,经营农药化肥。中学毕业他就不再升学了,这对于九十年代的农村来说也是相当普遍的,整个村里面的毕业生大都止步于初中,能再往前走的都是极少数。虽然一些不入流的中专学校也会主动寄来录取通知书,不过那是不会入乡亲们的法眼的。这样,父亲便叫他一起去送货。本村的送,邻村的也送,有时候要送到山上,有时候要送到河对岸去。那时的农民还鲜有烧油的运输工具,阿放父亲用他的那辆手扶拖拉机把这些化肥送到乡里几个村的农民手中,让他们撒在茶山上,滋养了一片又一片的茶园。

这天,邻村有一户人家订了货,阿放父亲把几袋印有“株式会社”字样的化肥和农药装上了拖拉机车后斗,便叫上阿放一起。父亲从机头处拿出一根Z字型摇杆,站到发动机的右侧,把摇杆一头插进一个豁口,扎着马步,左手按住一个小物件,顺时针用力一摇,一下,两下,三下,拖拉机发出“喷喷喷”的声音,父亲及时地抽出摇杆,上车,拉离合,挂档,松刹板,车子往前走了。这样的场景阿放看了不下百遍,他想自己应该也会。烟囱里冒出的烟,留在村道上,很快被风稀释了,只留下淡淡的油烟味。几个顽皮的小孩子看拖拉机经过,先是呆住观赏了一会儿,待车子经过,接着是拼命地追赶。阿放看着那些小孩子气喘吁吁的样子,笑了,曾几何时,自己也是那样天真洒脱。车子很快到了村头,一个山坡挡住了直行的道路,左拐是通往县城的路,右拐是邻村入口。山坡上种有两棵的枫香树,孤零零的守着这样一个山头,据说原来这边山上有很多树,后来炼钢被砍了大半,再后来人们烧柴、炒茶又砍了一些,等到差不多时,禁令出来了,不允许砍树了,村民们就晚上砍,一次一棵一棵的砍,这种化整为零的方法防也防不住,到了今天就只剩下这两棵了,只所以能剩下传说是因为一个传说——这是两棵保护树,里面演译着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拖拉机从那两棵树的坡底右拐进入一个峡谷,气温骤然冷爽,一边是壁立嶙峋的黑色的岩石,另一边是倾斜的山体,上面被村民沿着山体垦出了一梯梯的茶田。山麓连着一条小溪沟,里面有一种叫做石冻的动物,小孩学走路的时候吃了立马能蹦,但这东西要在半夜抓,还要防蛇,阿放还没试过,他想有机会也应该来试一试。

过了峡谷便到了邻村,阿放正思索着,车子已经停在一户人家厝埕边。父亲扛化肥,阿放搬农药。进门后,阿放看到厝厅内站立着一个女孩,,齐肩短发,身着乳白色衬杉,胸前耸立的两簇格外抢眼,看得阿放心里直蹦跳。白衬杉女孩也能穿这么好看,只是男孩子才能穿的!阿放还没见过女孩子穿白衬杉这么好看的。阿放盯着看了一会儿,被女孩发现了,转过头来大方地看着阿放。阿放赶紧低下头走过去,问:
“这个东西放哪边?”
“什么东西?”
“乐果。”阿放抬头,女孩的眼睛明亮而又坚定。“好东西——放哪?”
“好东西,能喝吗?”女孩似是要开个玩笑。
“当然可以了!”阿放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一些。
“你敢喝吗?”女孩微笑,盯着阿放。
“敢啊!”
“你喝啊”女孩笑了,银铃般的笑声飞过屋项,穿透云层,穿过阿放的衣服,抵达身体某处,他愣了下,脸红了。“你倒是喝啊”!
“我......”阿放看到微风拂过女孩额前几缕柔软的细发,脑中闪过一个叫“婴宁”的电视人物。
“阿放”父亲在喊他了。他迅速把东西放下,起身逃开。

跨出大门的那刻,他回头望了一下,女孩脸上还保持着笑容的模样——也看着他。
这个女孩就是阿蕤,阿放自然有办法打听得到,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从此往后,这两个字就像种子一样开始的阿放心中生根发芽。
赶旴是农村的一个节日,五天一次,就在农历尾号逢四逢九那天。这天农民不上山干活,早早地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赴旴去。旴日的街道异常热闹,有卖鸡仔鸭仔的,有卖金银纸的,有卖各式水果的,有卖玩具的……。母亲们常去买菜籽,有花菜籽、白菜籽、丝瓜籽、南瓜籽,汤匙菜籽等,都用一个绿色的塑料袋装着,上面画有菜的图片和菜名。父亲有兴趣的卖农具的,有锄头,二齿耙,三齿耙,镰刀,柴刀......这些家具都是半成品——没有柄,买回家还要叫木工做一根木柄,做这种柄可不是一般的木材可以的,一定要用刺槐的树干去打造才够结实。

阿放像往常一样,他从街头逛到街尾,与其说来是来逛摊子,不如说是来寻人的。这天他照样从街头到看街尾。自从上次见了一面这已经是第四个旴日了,突然一道熟悉的白色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面,在一个水果摊前。他向她走去,她看到他过来。阿蕤说这种水蜜桃看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吃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好吃。这个问题阿放自然无法回答,但是阿放认真地告诉他,还是我们家的那种山毛桃吃起来踏实,成熟了一点都不苦。阿蕤点点头表示认同。就这样两颗年轻的心便在这个燥热的早上确定一个什么似的。

他们常去的地方是河边,阿蕤几次说好像去河里面游泳。那时阿放便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根边说,现在没人——可以,阿放说完脸就红了。阿蕤却笑了,“嘻嘻嘻”,走开了。这笑声像无声的蛛蛛慢慢网住他的心房。
夏日的傍晚他们常去那两棵枫香树坐着,看着满天的星斗,一起憧憬的未来,晚风吹来,阿蕤会问:
“你以后要去城里打工还是留在农村?”
“暂时不知道也。”对于这样一问题,阿放真的还没有认真地想过。
“我想去城市,我不想一辈子呆在万古不变的农村。”
“我们一起去。”
“好,我们到时候在城里买房住。”

阿放从不优柔寡断,三言两语被这种城市生活打动了。即使这种城市生活是没有参照物,但是阿蕤的话给了他无限美好的想像。

他们从学习聊到家庭,从农村聊到城市,阿蕤所谈的更多是对未知生活的向往,阿放所谈是对现实生活的踏实感受。有一天,他们就聊到这两棵枫香树,阿放告诉阿蕤那个关于这两棵树的传说,阿蕤笑了,说你傻啊,这树根本不好当柴烧,村民都知道。阿放完全被阿蕤那些大胆的想法吸引住了。

他们便私自定好了一个日子,约定回家准备,所谓的准备就是向家人说明,征得家人的同意。阿放的父亲需要阿放的帮忙,但他也是一个开明的父亲,知道男孩子应该出去闯一闯。他能够经营这样一个化肥店,开拖拉机,其实就是因为他去过几个地方,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不想放阿放走,他但是他们的父母又不是那种集权专制的人,他考虑了阿放的感受,最终还是同意了。

到了他们约定日子的前一天,阿放的父亲却出事了,车子撞进了沟里,两条腿的骨头断了,阿放只能暂时留下,阿蕤走的那天说,没关系的,我会在那边等你。

阿蕤就这样去广东打工,阿放送他到县城坐车,在车站的一个拐角,他们抱得紧紧的,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女孩的脖子松了,向右转着,男孩的脖子也松了,向左转着,两个人的嘴巴很快就贴合在了一起。我们还不懂得伸出舌头,蹩脚地接吻着,虽然蹩脚却极其庄重,在这之后便许下山盟海誓。车子启动了,阿放在心也跟着走了。她给家里的电话从一开始的,一周一次,变成一个月一次,再到后来三个月一次,后来半年一次,以至于后来家里人要联系阿蕤的时候发现已经断联了。家里人开始上广东去找,但是阿蕤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阿蕤失踪了,渐渐地传出话来了,有人说她傍了大傍跑了。有人说在某个海滩上发现的一具尸体很像她,有人说她沦落风尘没脸回来了。但是阿放不信,面红耳赤的阿放差点要掴那些人的嘴巴。

阿放决定去广东找阿蕤,他跟家里约定了三个月无论怎么都回来。然而第四个月过去了阿放还没有回来,阿放是在过了五个月零八天才回来的。回来那天阿放胡子碴碴都冒出来了,头发明显长了,眼神很疲惫。别人问找到了吗,他不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也不说。没过两天便病倒了,病好的那天,我们都去看阿放,表哥变了,眼睛变清澈了,见人嘻嘻笑,有时候还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阿放疯了。有人说阿放一定是在广东的时候被人打坏了脑子,有人说阿放是被阿蕤伤得太深无法自拔神经缓不过过来了。阿放的母亲关在门里哭了两天。

当我叫表哥的时候,他不应我了,我伤心地跑到后山大哭了一场,表哥再也不能带我一起探索世界了。

转眼三四年过去了,人们渐渐地习惯了阿放疯疯的样子,也渐渐忘记了他和阿蕤的故事。他会去村里的一些废弃的白墙上写一些字,最常见一个字是蕤,只是很多人不认识那个字因此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一天家里人都出去了,阿放独在院子里坐着,突然站起来疯了似的往外跑,跑到山头站在枫香树下,站了一会儿望着大山寻找着什么,躺了一会儿,自个回来了。回来后,他熟练地走到里间,把放在地板上的印有“乐果”字样的瓶子开了起来,对着嘴喝了大半,仿佛有人在对她说:“你喝啊”,然后微笑地回答说:“喝”。等家人发现的时候,洗胃已经来不及了。阿放死了,考虑再三,家里还是给阿放立了一个坟,就在那两棵枫香树不远的地方。

又一年过去了,这天一个小孩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打扮靓丽的女人上了村头那座山,款款走过那两棵枫香树,来到了阿放的坟前,久久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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